2020年1月9日,星期四。
一大清早,就聞到了飯香。
孫廓爾把長發(fā)鬟在她的圓腦袋后面,很利索的利用冰箱里僅剩的兩顆土豆、一盒雞蛋和大蔥給屋里所有的人準備了早餐,還利用間隙打掃了衛(wèi)生。
廚房里干凈整齊,案板上擺了五份餐點,土豆蔥花餅、煎蛋,白米粥。同住的一對青年夫婦贊不絕口。男人對女人說,“老阿姨,你快跟著人家孩子學學吧,丟不丟臉呀?!睂O廓爾在一旁小心接話,“不知合不合口味,姐姐工作不忙的時候再教我做些好吃的?!?p> 鄧九析也醒過來,他發(fā)現(xiàn)有人把陽臺的晾衣架拿到了客廳,搭上床單,給他遮住了光,把沙發(fā)從客廳里隔離出去。
五個人圍坐在茶幾旁一起早晨,短短的時光因此而變得非常的溫馨。
大家紛紛說飯菜可口、味道好吃。
聽女孩在他們面前稱呼鄧九析“阿析哥“,計算機男恍然大悟,說早就聽鄧九析說自己有個小妹,但是沒想到這么漂亮,這么能干呀;那對青年人熱情表示,歡迎她長久入住。
鄧九析之前還擔心自己照顧不好孩子,擔心同屋的人會在意客廳占用,現(xiàn)在看來,這些想法純屬多余。
飯后,鄧九析和孫廓爾一起下樓,走到公寓門口,兩人方向不一。鄧九析見孫廓爾停住不走,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他,知道她有心事,就低頭安慰她說:“廓爾,你專心學習就行,不要擔心其他的事情。我昨晚已經(jīng)辦好預約,上午就能見到你的媽媽。有什么話告訴我,我稍給她也行?”。
孫廓爾嗯的答應了一聲,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紙袋遞過去,”這個請你務必轉交給她?!?p> 鄧九析接過來,看到里面有內(nèi)衣和一沓人民幣。沒想到這孩子竟然了解的那么清楚,想的那么周到。他是做了兩三個刑事會見才知道看守所里最需要什么物品。
鄧九析想了想,問:”廓爾,你怎么沒有給媽媽寫封書信?。克F(xiàn)在一定很擔心你的。”
孫廓爾:”鄧律師,你告訴我媽我是愛她的。其他也沒什么可寫的。還有,我聽說給犯人的書信,都要經(jīng)過仔細地查閱,就不要再給獄警添麻煩了?!?p> 鄧九析:“好。廓爾,飯卡里還有錢吧?”
孫廓爾:“鄧律師,我拿了銀行卡,放心,有錢的?!?p> 從律所到看守所用了一小時二十分鐘,在會見處排隊等待了兩個小時??斓?1點鐘的時候,會見處的警察老趙終于喊到了鄧九析的名字。
鄧九析用律師證換了會見牌,上面寫著阿拉伯數(shù)字“9”。他跟著警察走進會見大廳,坐在9號窗口耐心等待。
又一波羈押犯人被帶進會見室。
他們走進來,各自尋找著自己的律師。
這批犯人中只有兩個是女人,其中一個年紀稍大些的應該就是楊肖梅了。鄧九析朝他喊著楊肖梅的名字,她果真轉身徑直走向9號窗口,在鄧九析面前坐了下來。
孫廓爾長的應該更像爸爸一些,眼前的楊肖梅是長臉盤,細眉大眼,眼角略微有些細紋,高鼻梁,嘴唇略微外翹地恰到好處,她身形高挑周正,照片中的長發(fā)變成了齊耳短發(fā),一身藍白條的獄服,卻也掩蓋不住她的美麗。
兩人之間隔著一層玻璃墻,低處接近桌面的地方留有一個狹長的空間,供律師和羈押犯人傳遞紙張、物品,簽署文件使用。
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此刻,鄧九析覺察到自己能清楚地聽到楊肖梅的每一次心跳!這就好像直接給對方連上心跳監(jiān)護儀,并且塞進了鄧九析的耳洞里!通過心跳,他竟然還可以觸摸到對方的情緒。他能清楚的感覺到楊肖梅的決絕的,一心求死的沉著。
他突然意識到此刻自己已經(jīng)刻意把呼吸調整到了極低的頻率,而且集中起全部注意力,琢磨著楊肖梅。大前天在尋找毓智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所以,他也在一瞬間聽到了毓智無比清晰的心跳聲。沿著心跳的聲音追索到那片雜亂的樹林附近,才看到落在崖隙中的手機,判斷出她所在的位置,他還有些驚訝的體驗到了毓智沉靜在美景之中的喜悅和平靜。
當時以為只是事出偶然,現(xiàn)在他懷疑這是他可控的新能力。
他想起元旦之夜酒后身體的離奇感受,這些天,他的味覺、視覺、聽覺、觸覺、嗅覺越來越清澈敏銳,難道還萌生出了第六感?作為醫(yī)學生,他了解癲癇與神經(jīng)遞質系統(tǒng)混亂相關,而這也會引發(fā)感官錯亂。這不一樣,他思路清晰,并無幻覺。
想到這里他因興奮而激動起來,呼吸頻率一亂,一切又都消失了。
楊肖梅只是靜靜地看著對面的年輕人,等他開口,說明來意。
鄧九析的身子微微前傾,很流利地介紹說:“您好,我是西河律師事務所的鄧九析律師,受社區(qū)和家屬所托,擔任你偵查、審查起訴、一審階段的辯護人,在你涉嫌犯罪被采取強制措施后依法會見你,為你提供幫助,包括法律咨詢,代理申訴、控告、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如果同意的話,請你在授權委托書上簽字,捺個指印。”
鄧九析一邊說,一邊把三份委托書和印泥通過桌面的空間給她遞了過去。
楊肖梅接過文件,看了一眼后,說:“你剛才說受社區(qū)和家屬所托?你見到廓爾他們了嗎?”
“他們——?”鄧九析愣了一下,試探著問:“您是說……”
楊肖梅反應過來,接過話說:“哦,我就是說廓爾,你見到她了?”
鄧九析回答:“當然,請您放心,她現(xiàn)在暫時住在我們租住的公寓,有人照顧。”
楊肖梅“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問,“她沒回家里。那,家里是沒人了嗎?”
鄧九析回答:“是的。但是您放心,我看您女兒是個獨立有主見的孩子,等過去這一陣,她會回家,照顧好一切的?!?p> “哦,好,好。”
楊肖梅說完,很配合的在三份授權委托書上簽字捺印,然后從縫隙中遞過來。
看鄧九析收拾好文件,她臉上恢復了平靜和溫和的笑容,一邊起身,一邊問:
“鄧律師,你還有事嗎?”
顯然,她還以為會見差不多可以結束了。
“請您再等一會兒?!编嚲盼鲭p手示意她坐下,說,“還有事情。這只是手續(xù)。涉及本案的幾個問題,我需要對您進行一一詢問,請您務必要如實的告訴我,而且盡可能地完整和具體些。這樣,我才能給您提供最大的幫助。”
楊肖梅坐回到椅子上,說:“好。請您問吧。”
“第一個問題,涉及您和孫濤的關系?!?p> 楊肖梅低著頭沒動,“嗯”了一聲。
鄧九析問:“您虐待過孫濤嗎?”接著解釋道,“我說的虐待,比如任何形式的踢打、辱罵、捆綁、關押、饑餓………”
楊肖梅抬起頭直視著鄧九析,說:“我沒有?!?p> “你確定這么多年,一次都沒有嗎?”
“沒有?!?p> 鄧九析繼續(xù)問:“孫濤都是你一個人照顧嗎?”
“嗯!老孫在的時候,他只要得空在家,就要幫忙,也就是衣食住行這些瑣事,我是女人,比他耐心些,孫濤也喜歡跟著我?!?p> “穿衣,吃飯、洗漱、刮胡子、游戲、上學,哪些他是可以自理的?”
“你說的這幾樣,他都不能自理。他還不能自己上廁所,他自己呆久了也不行,有時候會情緒失控,不打別人就傷自己,要人哄著。他這樣,怎么會有學上,特殊學校也不接收?!?p> 鄧九析筆頭在紙上飛舞,邊寫別問:“除了智力上的問題,孫濤還有其他病癥嗎?‘
“當初,她媽把他交給我的時候,才一歲,她媽很疼她,你說,現(xiàn)在誰還把娃奶到一歲???!她也不舍的,沒辦法啊,那個時候,醫(yī)生是說他活不久的,能活到五歲就是賺到了。他有心臟病,腦顱里也有問題。前些年也倒是磕磕絆絆地過來了??墒悄悄昵锾欤褪俏覒牙獱柕臅r候,零三年,他在院子里站著,就在我面前,就那么一下子,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接連昏迷了好幾天不醒。那次,我真以為他會死在醫(yī)院里,不過你說,他也是命大,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做了好多次手術,很多手術也是第一次在國內(nèi)做,我們就給醫(yī)生說,你們就放心大膽地治吧,死了我們也不埋怨。濤兒還是活了下來,真是個堅強的孩子?!?p> 她看著墻角,語氣和緩,像講一個久遠的故事。
鄧九析檢出其中的關鍵處,追問道:“你是說他腦顱有問題?”
“是??!”楊肖梅說,“左顱骨天生缺損,雖然做了幾次手術,醫(yī)生說還是無法修復?!?p> 鄧九析又問:“您再具體說一說他的心臟問題,心臟是怎么了?”
“心臟是瓣膜的問題,醫(yī)生說,四處瓣膜有三處不好,不過這事兒,做了手術就解決了,我也說不清楚手術用的辦法。小時候他臉上毫無血色嘴唇都是紫黑的,手術出院后,臉上紅潤起來,嘴唇也不發(fā)紫了,身體也強壯起來?!睏钚っ氛f完,嘴角竟然露出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
鄧九析點點頭,提問轉到新的方向:“你,為什么收養(yǎng)孫濤?”
楊肖梅看了他一眼,想也沒想的說道:“我和濤兒的生母是一個院子里長大的,情同姐妹。她是意外懷孕,當初只告訴了我一個,她本想放棄這個孩子的,是我說服她把孩子留了下來。我也有職責在她困難的時候,幫她。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孫濤的母親,您剛才說她也很疼孫濤——”鄧九析指著筆錄上的字“也不舍的”、“沒辦法”,問:“孫濤的母親遇到了什么事情?她的生父是誰?”
楊肖梅沒有立即答話。
鄧九析心想,孫濤的母親是未婚有孕,楊是在保護她,守住秘密,他換了一個問題問:“她把孩子交給您之后,從此就不管不問了嗎?”
楊肖梅抬起頭來,眼睛里也有疑惑:“是啊!我們也沒想她去美國以后,就沒有了聯(lián)系?!?p> “我想過,她說不好是沒有去找濤兒的父親,嗯,不會,她要不是去找他也不會出國啊……更有可能是,她找了,人家不見她,她那個倔性子,也就死了心了。后來,碰到別的人組建了新的家庭,是日子過的也不舒心吧……
鄧九析追問:“那你們沒有主動找過她嗎?”
“找過。廓爾她爸四處托人打聽她的消息,在國外到底什么情況,心里也懸著啊。我們窮人家認識的人少,朋友托朋友,朋友再托朋友,輾轉了很多次,終于問到了,人家壓根不說見過她面。你說美國比中國還大,誰知道現(xiàn)在在哪個單位呢?!我希望她還好好的吧?,F(xiàn)如今,就算她回來,也見不到濤兒了,哎,還是不要回來的好,這都要怪我。”
她緩緩地說了很多,像是在給自己解疑,說到最后,語氣里又是自責。
“聽說,她把房子給了你們?”鄧九析還沒能看到案卷,這是網(wǎng)上傳的閑話,鄧九析向楊肖梅求證。
楊肖梅看了他一眼,說:“是的。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她母親單位分的。我們原來的房子在東邊胡同里,紡織廠邊上,離醫(yī)院遠,照顧起來不方便。后來我下崗了,那邊房子就賣了?!?p> 鄧九析又問:“家里支出多嗎?這些年是依靠賣房子的錢生活嗎?”
“還好?!睏钚っ坊卮稹?p> “我自己在家做些刺繡的活兒,一開始托朋友賣,后來就有人主動找,活兒不少,收入也行,還能照顧濤兒。濤兒最喜歡看我刺繡,聽縫紉機卡塔卡塔的聲音,我一擺弄縫紉機,他就會安靜下來,在旁邊趴著看,像只大貓?!闭f到這里,她又露出了那種淺淺的微笑。
鄧九析問:“孫濤手里的刺繡絲巾是你的那條嗎?”
楊肖梅說:“梅色滿園的那方?警察給我看了,是我的,我最喜歡的?!?p> “他被發(fā)現(xiàn)的那天絲巾在他手里,是你給他的嗎?”
“我?”楊肖梅反問了一句,眼睛里多了幾分警惕之色。
“對。那天他手里抓著絲巾,是你給他的嗎?”鄧九析重復了一遍問題。
楊肖梅說,“平時我是經(jīng)常帶的。他要玩就給他了。”
鄧九析見她明顯在回避問題,再問:“你確定,那天,他墜崖當天,是你給他的嗎?”
楊肖梅這次抬起頭來直視鄧九析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是,沒錯,就是我給他的。”
鄧九析寫下她的回答,在旁邊勾了個問號。
他重新鋪好一頁筆錄紙,看著玻璃后的女人說:“接下來是第二個問題,涉及案發(fā)當天的細節(jié)。”
楊肖梅似乎累了,有些抵觸地說:“我都給警官交代了,不想再給你說了,就是那些話?!?p> 鄧九析堅持地懇求她:“大姐,麻煩您了,我還需要您再確認一些細節(jié),您放心,我會簡短些。”
楊肖梅把緊攥的雙手攤開,說了聲好吧,那你就問吧。
鄧九析問:“您何時出發(fā),怎么去的長城?路線,時間,交通工具,都要細節(jié)。”
楊肖梅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又攥緊了雙手,面無表情,一字一句地說,“是2020年1月4號出發(fā)的,去的時候出租車,回來的時候也是,下了車,就爬的山,一直順路走的?!?p> 鄧九析又問:“什么樣的車,司機是男是女,多大年紀,哪里下的車,怎么走到長城上的?”
楊肖梅不耐煩地把手一攤,說:“不記得了?!?p> 鄧九析追問:“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嗎?”
楊肖梅盯著他的眼睛,冷冷地說:“是!全都不記得了?!?p> 鄧九析嘆了口氣,“好,最后一個問題,請你再耐心一些?!?p> 他說,“你仔細想一想,鬼嬰谷,你是怎么知道的?”
“鬼影鼓—”楊肖梅有些驚訝地重復著這個詞,她想起那個中年警官也來問了這個,她遲疑片刻后,反問鄧九析:“你說的,是,什么鼓?是一種樂器嗎?”
鄧九析呆住。
楊肖梅意識到自己的反問露了馬腳,她也愣住了。
這時候,獄卒提醒“注意時間了啊,還有五分鐘?!?p> 兩個人都繼續(xù)沉默著。
鄧九析突然說:“你為什么要為你沒有做過的事情認罪?”
楊肖梅神色一凜,她急切地說,“濤兒是我害的!鄧律師,你要相信我!”
鄧九析皺了皺眉頭:“那就請你仔細回憶一下,下次會見時,我想聽聽你描述路途的具體細節(jié)?!?p> 楊肖梅把胳膊平放在桌板上,俯身盯著鄧九析,壓低了聲音,以略帶懇求的語氣說:“我要認罪,如果你是「我」的律師,你就要幫「我」!”
鄧九析沉默不語。
時間到了,里面的獄卒開始喊犯人的編號,楊肖梅站起來。
鄧九析突然想起廓爾的囑咐,“等等,廓爾讓我告訴您,她是愛您的!”
楊肖梅看了他一眼,就勢低頭,轉身離開。沒有回話,鄧九析也沒能看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會見結束了。
鄧九析遇到訴訟代理中一個極為特殊的情況:他確信孫濤的死不是楊肖梅所為,他想為嫌疑人做無罪辯護,可是嫌疑人已經(jīng)認罪,而且還懇求他幫忙。這種情形,該怎么處理呢?
回到律師事務所后,他請教了師傅,西河律師事務所法律援助部的莊文誠律師。
莊文誠認為案件尚處于偵查階段,律師自己調查提取證據(jù)有諸多不便,建議他最好是先聯(lián)系案件的主辦警官,說服他們對相關證據(jù)再做進一步的調查。
于是,鄧九析決定和知名的警界傳奇人物司午談一談。如果傳言不虛,工作嚴謹?shù)乃疚缇倩蛟S能接受他的建議,通過進一步偵查,即便沒有發(fā)現(xiàn)案件疑點,也會使本案的定罪證據(jù)更加嚴謹一些。
他撥通了市公安局的電話總機,要求幫他轉接到司午警官處。
是司午助手接了電話。
鄧九析介紹自己是楊肖梅的委托律師,有些情況涉及案件的偵查漏洞,想約司午警官見面反映。
對方留下了他的手機號,說會盡快安排,請他耐心等候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