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九析離開司午辦公室后,又去了廣內(nèi)街道甲91號院。
他進(jìn)了社區(qū),沿著院墻的邊緣邊走邊看。
小區(qū)圍墻有一人多高,墻頭安裝的鐵絲網(wǎng)約有二三十厘米高的樣子。
除了大門口,圍墻只有一處缺口,東北角,留有一處老舊的小鐵門,看上去已經(jīng)廢棄很久,粗粗的鎖鏈纏繞在兩扇門間的鐵桿上,上面有把老式鎖,銹跡斑斑。
臨小鐵門的區(qū)域常年無陽光照射,積雪最厚,不知是誰堆了雪人,一個大的,兩個小的,雪地上被踩的一片狼藉,小路邊沿處的積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
鄧九析用手輕輕托起其中一把鐵鎖,鎖體的褐色銹屑沾在他的食指肚上,U形彎曲桿亮晶晶的,有積雪凝成的冰晶,翻過來看,鎖芯孔附近很干凈。
放眼看去,鐵門外就是道路和街市,雪已經(jīng)被清掃干凈。偶爾有附近居民經(jīng)過。
鄧九析想,如果人不是“飛進(jìn)飛去”的,那估計就是從東北角這處偏門出入。此處沒有監(jiān)控,大雪的關(guān)系,恐怕已無法從路面看出任何相關(guān)的痕跡了。
嫌疑人應(yīng)該是大雪后,由小鐵門進(jìn)去,帶孫濤從這里離開去長城,完事后獨自返回。白天,雪又停了,他為了不留痕跡,于是從大門正大光明的走了出去。
這種推測基本符合邏輯。
可是,這人如若不是孫廓爾,她/他為什么還要返回,呆到7號下午傍晚?
由偏門沿逆時針方向稍微一轉(zhuǎn)彎,就是2號樓,能看到1單元101室的陽臺窗;繼續(xù)往前走,就是1單元101室的門廳,昨天中午鄧九析就站在這里等孫廓爾進(jìn)屋收拾衣物。
鄧九析靠近101室,抬頭定睛細(xì)看。門口左上角似乎有地方突起來。
他踮起腳,伸出右手摸上去。確實有東西,個頭很小,圓弧形,玻璃材質(zhì),剛好被他握進(jìn)手心。
他打開手機(jī)錄像,掃描過去,里面顯現(xiàn)出一個圓形的暗紅亮斑。
沒錯了,是隱蔽的攝像頭。它像只甲蟲,緊貼墻的直角尖,天衣無縫的融進(jìn)青灰色的墻面里??磥?,監(jiān)控攝像不僅房間里有。
鄧九析仰頭盯著“小甲蟲”,心頭一凜,那頭是不是有個人也正盯著自己看?
那會是怎樣一雙眼睛呢?
他的眼前閃現(xiàn)出一雙黑框眼鏡,恩,會是她嗎?念頭一起,鏡框里那雙靈動好看的黑眸,記憶里本來是無比的清澈見底,這會兒忽然變的深邃并模糊起來。
鄧九析聽到手機(jī)提示音在響,是師傅莊文誠律師的微信通知,說明天庭審錄播,提醒他一定要衣著規(guī)范,準(zhǔn)時到達(dá)。
他于是回律所取了律師袍和胸佩戴的徽章,再返回住處。
其他同住人還沒下班,孫廓爾正握著個掃帚疙瘩掃地,肥大的校服隨著她蕩蕩悠悠。
心被疑慮裹緊,鄧九析看著面前的女孩,眼睛不自覺的微瞇起來。
鄧九析:“廓爾,放學(xué)了”
孫廓爾:“阿析哥?!?p> 鄧九析:“廓爾,你為什么買這么大的校服啊?175的,還是180的?”
孫廓爾:“XXL的,我是想讓個頭跟著衣服再長長。”孫廓爾笑著說,踮起腳尖,做了一個生長的可愛動作。
顯然,她的小幽默并沒有帶動氣氛。鄧九析站在門口,表情動也沒動。
鄧九析:“就這一身嗎?”
孫廓爾:“校服當(dāng)然是都發(fā)兩套,我還有衣服剛放進(jìn)洗衣機(jī)里待洗呢。阿析哥,你有臟衣服嗎,拿來一起洗洗吧!”
鄧九析:“廓爾,能幫我去樓下取一下快遞嗎?我著急回個電話?!?p> 孫廓爾很爽快的答應(yīng)了。她把掃帚放在墻角,擦著鄧九析“飄”了出去。
等她的身影在門口消失不見,鄧九析才走進(jìn)客廳,轉(zhuǎn)身進(jìn)了洗浴間,他從洗衣機(jī)里掏出幾件衣服,摘出其中一件紅白棉服細(xì)細(xì)查看。
他確定是第一張照片上的那身棉服。右肩到腋窩的方向,繡著很精致的一枝兩花,衣袖和衣服角處有大片泥痕。洗衣機(jī)旁邊放著一個空的黑色垃圾袋,應(yīng)該是放臟衣服的。
鄧九析心里琢磨,孫廓爾和穿這件棉服的人應(yīng)該還有聯(lián)系,這個神秘的人或許才是真兇,他現(xiàn)在會藏在哪里呢?
聽到有開門聲,鄧九析忙把衣服塞回去,快步走到客廳。
孫廓爾:“阿析哥,沒有你的快遞啊”
鄧九析:“廓爾,剛剛快遞員打電話說,搞錯了,對不起啊。”
孫廓爾:“沒事,沒事”
撒謊總還是讓人不自在,鄧九析轉(zhuǎn)身看到身邊的垃圾桶,忙說:“我去倒垃圾吧!”
孫廓爾:“我去我去,我去就好,等一會兒,我打掃完房間,把它裝滿了?!逼婀?,鄧九析清楚地聽到孫廓爾的心跳聲瞬間加快,竟是一種“慌張、焦急和期待”的心情。他突然聯(lián)想到洗衣機(jī)旁的黑色垃圾袋,難道他們竟是在樓層里的垃圾間接頭、見面?
他拿了本書,坐在沙發(fā)上,故作鎮(zhèn)靜的翻閱,用余光掃著墻上掛著的石英鐘指針。
5:58孫廓爾拿著垃圾袋出去,過了一刻鐘還沒有回來。
不知他們在垃圾間里交流了什么“情報”?
6:20,孫廓爾推門進(jìn)來。
她一進(jìn)門,徑直走到鄧九析面前,對他說,
“阿析哥,我有事必須要跟你談?wù)?,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好嗎??p> 鄧九析跟在孫廓爾后面,她足足繞了兩條街,慢吞吞花了近半個鐘頭,終于選定了一家拉面面館,走進(jìn)去。
倆人都隨意點了招牌牛肉拉面,面對面坐下。
孫廓爾把放在桌面的雙手疊了拆,拆了又疊,又拆又疊,才拿一雙緊張兮兮的眸子望著鄧九析,問:
“鄧律師,你是警察的臥底嗎?”
她見鄧九析沒有立即回答,以為是默認(rèn)了,嘆了口氣,垂頭說,
“我真傻,你那天去學(xué)校找我,我就應(yīng)該想到的?!?p> 鄧九析反問她:
“和你在樓梯間見面的朋友,他已經(jīng)離開了吧?如果我是臥底,這會兒什么都不做,跟著你浪費時間逛街嗎?”
孫廓愣了一愣,心里放下了對朋友的擔(dān)心,神色又變得活潑起來。
她聳聳肩說,“既然這樣,咱們就開誠布公的說一說吧?!?p> 鄧九析回她一句:“最好不過。”
孫廓爾說:“鄧律師,你是律師,那我們只談法律上的事兒。即便他人都站在你面前,又能怎樣?有證據(jù)證實嗎?”
一身藍(lán)衣快遞員掀了門簾,挾著冷風(fēng)跑進(jìn)來。
鄧九析側(cè)身躲了躲,把手交叉著護(hù)在胸前,看著面前又變得堅強自信的姑娘,反問道:
“他,或者說是你們,是在等待這場大雪吧?”
孫廓爾沒回答,繼續(xù)說:“讓我們再退一步,假設(shè)是有人帶著我哥上的山,你們又找到了這個人,難道你能證明我哥是被人推下去的嗎?
他根本就是自己跳下去的好嗎,他最喜歡我媽的那條絲巾,要是絲巾失手丟了下去,他肯定會去抓的?
大家都是未成年人,誰都沒有監(jiān)護(hù)誰的義務(wù),是不是?”
鄧九析沉思一會,說:“如果不是毓智恰巧出事,這時候有人大面積搜尋,原本的劇情只是個傻孩子自己走丟的故事吧?!”
孫廓爾說:“原來,那天落下長城的人叫毓智,偏偏就那么巧。如果不是要尋找她,幾輩子都沒人去那個偏僻的地方?!?p> 鄧九析又說,“毓智是我的妹妹?!?p> 孫廓爾哦了一聲,輕聲說“好巧??!……聽報道說人沒大礙,她沒事吧?”
“嗯,沒事。過幾天就出院了,她說出院后就過來探望你。”
鄧九析又對她說道,“廓爾,孫濤也有可能是失溫凍死的?!?p> 孫廓爾聲音大了些:“凍死!那還是要怪他的命運不好。時間上再巧一些,比如你妹妹再早一點爬山,或者他再多支撐會兒,不是就能一起得救了?老天要收他,這能怪誰?”
鄧九析聲音也變得嚴(yán)厲起來:“廓爾!你已經(jīng)過了14歲,掌握了很多必要的知識,你想想,帶身著單薄的孫濤去冰天雪地,把他丟在陡峭的懸崖邊,置之不理,這還不是蓄意?”
等餐盒的快遞員,朝這邊望了了一眼。
鄧九析壓低聲音,說道:“廓爾,孫濤畢竟是你的哥哥?!?p> 孫廓爾“哼”了一聲,激動地說,“誰都想有個哥哥吧,這個稱呼到我這里,怎么就變成這幅怪模樣?!?p> 她用手指拔開前額的厚發(fā),露出一塊舊傷疤,“這是我兩歲時,我哥把我從我媽懷里推出來,頭磕在石頭上上留下的?!?p> 她忽的擼起袖子,露出多半個胳膊。
那是很長的一道刀口,從她的右胳膊肘處一直延伸到腕部,中間是一條刀刻留下的痕跡,深深地陷下去,兩邊的皮肉翻卷出來。
鄧九析看得緊皺起眉頭,心想當(dāng)時得有多疼。
孫廓爾指著那道慘不忍睹的長刀疤說:“這是今年秋天留下的。那天我媽去爸爸單位取材料,他不知怎么摸了鄰居陽臺上的菜刀。如果不是鄰居幫忙,和我一起奪過來,砍的就不知道是誰了?!?p> 鄧九析問:“你媽媽知道嗎?”
“她知道又能怎樣,徒增煩惱罷了。我自己能處理,死不了的。”孫廓爾把寬大的袖子扯下來,整了整頭發(fā):“你不是問我為什么訂這么大的校服嗎?我的衣服他都要搶的,上來就扯,不給就是哭鬧。另一套給他穿?!?p> 孫廓爾的聲音本就是清冽的金屬質(zhì)地,現(xiàn)在連語氣也是冷冷的。
鄧九析看的心疼,聽的心酸。
鄧九析沉默一會,又把話題拉回來,問:“那個人,他是你的朋友?”
孫廓爾看著他,決絕的說:“你們想找的人壓根兒不存在。也沒人帶孫濤去長城?!?p> 鄧九析問:“難道你忍心看著媽媽被冤枉?”
孫廓爾說:“她要修善,我又怎么管的了!”
鄧九析不再說話,埋頭認(rèn)真吃面。
他在腦海里回顧著孫廓爾剛才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想起她無意間提及“大家都是未成年人……”,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確定一點,那個人也是個少年。
是她的同學(xué)嗎?
在這個容易沖動的青春期,自以為是地除暴安良,拔刀相助?
隨他去吧,真相由司午他們?nèi)フ{(diào)查。
鄧九析深呼一口氣,放下心里的負(fù)擔(dān),端起碗貪婪地喝掉最后一口湯,抬頭看對面女孩正大口吞面,可愛的她在氤氳的熱氣中時隱時現(xiàn)。就法律職業(yè)而言,鄧九析非科班出身,很多決定反而不容易糾結(jié),僅憑著植根于自己內(nèi)心的道德感。
他竟要感謝這場漫天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