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北荒南下至今已逾三個月，武林盟圣奚宮一眾北上援戰(zhàn)已有一月。這期間無數(shù)江湖人士響應(yīng)號召奔赴北境參戰(zhàn)，在各種江湖奇門異法助力之下，與北荒的戰(zhàn)局陷入僵持。

　　然而，他們一心等待的朝廷援軍，至今沒有半點(diǎn)消息。

　　援軍不來便罷了，朝廷竟連點(diǎn)兒糧食都沒有送來。如今宣城中匯聚了幾乎整個江湖的俠士，城中的存糧正以驚人的速度遞減。

　　俠客們此刻正站在宣城的城墻上，看著百里外的涼城，有位漢子忽然叫罵一聲：

　　“該死的魏忠，定是他蠱惑了皇帝不發(fā)兵不派糧，挨千刀的定是拿了北荒什么好處！艸！”

　　有人聽他這么說，想想覺得有理，也跟著憤憤罵了起來。

　　人群中有不聞朝堂事的閑散隱俠，聞言惑道：

　　“這魏忠是何人？與北荒有何關(guān)聯(lián)？”

　　首先叫罵的漢子聽他問更是來了氣：

　　“還能是哪個魏忠？不就是皇帝身邊那狗太監(jiān)？！自小皇帝登基這十余年來，日日慫恿著皇帝吃喝玩樂斗雞走馬，引得皇帝荒廢政務(wù)，朝政大權(quán)盡數(shù)扔給那狗太監(jiān)。狗太監(jiān)又哪里會治國？不過以權(quán)謀私，將這九州治得國不國、家不家的。若不是他將朝堂攪得烏煙瘴氣，江湖上這十余年來，又豈會這般混亂？”

　　漢子越說越氣，一只拳頭往那磚土城墻上可勁兒地垂，惹得本就不大結(jié)實(shí)的城墻上塵土飛揚(yáng)。

　　·

　　謝昀已多日沒能與公良末說上過話，此刻他在城墻上人群中瞥見公良末下了城樓，他沒能多想就追了上去。

　　他跟在她身后，到了無人的拐角，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積壓多日的惶恐不安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對不起，父親做的一切，我代他償還。你……別不理我，好嗎？”

　　公良末回身，在她淡漠的眼神中，他終是不情愿地松開她的手。

　　然而這次，她沒有離開，沒有丟給他一個不可及的背影。

　　謝昀忐忑地望著她，等待一個答案。

　　公良末平靜地看了他許久，最終淡淡笑了：

　　“謝祁是謝祁，你是你?！?p>　　她說話的時候及其認(rèn)真地注視著他，仿佛借由他穿過遙遠(yuǎn)的時光，在看什么人。

　　謝昀怔怔地望著她，許久后，她綻放出釋然的笑容：

　　“你不一樣的?！?p>　　·

　　書房中，東方故收到一封飛鴿傳書，看著最后的落款，又驚又喜。

　　他不再遲疑，忙叫人喚了圣奚宮的幾位重要首領(lǐng)來，與他們一道向宣城亙山趕去。

　　一行人循著地圖尋找，終于在亙山山腰一處竹林中找到見到這位來信之人。

　　“墨深！”東方故遠(yuǎn)遠(yuǎn)朝那人喊了聲：“你還活著，真好。”

　　其余人看到裴墨深亦具是欣喜，只是慕容看到他如今竟然是全憑自己站著的，周圍沒有一架輪椅，不免驚疑：

　　“你的腿？”

　　他的腿是先天疾病，便是慕容身為神醫(yī)為他醫(yī)治多年，都無法做到自如行走。如今看到他的雙|腿竟是與常人一般無二，慕容不免感到驚訝。

　　裴墨深朝著眾人一一行禮后，依舊是昔日恭敬守禮的模樣，向慕容解釋道：

　　“當(dāng)年武林盟突襲宮中，我受了重傷，被途徑好心人所救。恩公本是北荒商人，回程不便耽擱，便將我?guī)У奖被睦^續(xù)醫(yī)治。恩公為我尋了北荒民間古方，不想竟真的治好了?！?p>　　慕容聽了若有所思，圣醫(yī)谷集中原九州醫(yī)術(shù)之大成，從前他極盡畢生所學(xué)也未能醫(yī)治得好，或許北荒真有這樣神的古方？

　　東方故聽完裴墨深一番話，確實(shí)注意到另一處似乎更為關(guān)鍵之處：

　　“所以，這些年來你一直在北荒？”

　　裴墨深溫雅點(diǎn)頭：

　　“是啊，恩公收留我療傷養(yǎng)病的時間里，我倒是打聽到了一件我們在九州時不曾查到的消息。”

　　他一點(diǎn)帶過，輕巧便將話題引到別的地方。

　　謝昀隨著公良末而來，遠(yuǎn)遠(yuǎn)聽著這位裴墨深的話，眼底露出疑慮。

　　謝昀年少時可是混遍京城貴圈無敵手的“一等紈绔”，對于這些商談、周旋、打太極的方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但裴墨深是圣奚宮的“自己人”，而他謝昀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個“比較熟的外人“”，他只好默而不語，靜看這裴墨深在打什么算盤。

　　于是便聽裴墨深繼續(xù)道：

　　“北荒雄主賀蘭朔手下，有一位據(jù)說是十三年前從九州逃到北荒的得力干將。我打通關(guān)系對那位猛將旁敲側(cè)擊，才問出他原是九州先帝組建的一支暗殺隊隊員，十三年前先帝臨終前給暗殺隊下達(dá)了一個秘密任務(wù)——對武林四大世家，誅九族?！?p>　　他話音落下，整片竹林都陷入寂靜。

　　在場的諸位，幾乎沒有一位是與十三年前那件事不相干的。

　　那件事，將他們原本平靜陽光的生活天翻地覆的最大噩夢。

　　在一片屏息中，他們聽到裴墨深繼續(xù)講述：

　　“然而，當(dāng)這只暗殺隊剛剛完成了這項任務(wù)，迎來的卻是他們隊長的就地滅口。”

　　聽到這里，有人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一項死亡任務(wù)，受刑人不留活口，執(zhí)刑人同樣不留活口。

　　他們不由得想起花韻那日說的，傅嚴(yán)的日記：

　　“元武三十年，元宵，吾與另三人率暗衛(wèi)司精銳四千，分赴鎮(zhèn)北東方氏、南疆慕容氏、西吾公良氏、東海裴氏，誅其九族，斷其根基。我等此行，為社稷安泰，盛世長延。吾等，不悔。”

　　其實(shí)他們早就有所猜測，猜測那件事的背后主謀就是朝廷，但真的親耳聽到真|相，還是忍不住驚愕。

　　此時，裴墨深眸中露出悲切之意，聲音恨恨道：

　　“九州朝廷害我家破人亡，我與九州，不共戴天。諸位，就能原諒朝廷的所作所為嗎？”

　　記憶中一貫溫和親切的裴墨深，此時卻露出了幾近猙獰的表情，伴隨著這個令他們不得不信的殘酷真|相，每個人都靜默了下來。

　　作為家族繼承人的他們，從小就被父母教導(dǎo)，長大了要當(dāng)一個護(hù)國守民的大俠，鎮(zhèn)守九州四方，護(hù)江湖安泰……

　　他們中，沒有一個人不曾被家人教導(dǎo)守護(hù)天下，可諷刺的是，有人竟覺得他們的存在危害了社稷安泰，要誅了他們九族，才能使盛世長延？

　　謝昀在一旁聽得十分焦急，如今與北荒的戰(zhàn)事陷入僵化，這裴墨深此刻出現(xiàn)，顯然是為北荒當(dāng)說客來了，偷換概念將“先帝”上升為“九州朝廷”，又將“九州朝廷”偷換成“整個九州”，還“以身作則”地表態(tài)來引導(dǎo)情緒氛圍。

　　他這是在挑起圣奚宮對九州的敵意，好讓九州抗敵力量中圣奚宮這一大部頭反水！

　　圣奚宮這些人都當(dāng)那裴墨深是兄弟，以圣奚宮的作風(fēng)，對兄弟的話又豈會有防備？

　　然而正在謝昀暗自心急地差點(diǎn)就要跳出來挑破裴墨深的算盤時，站在裴墨深身邊的東方故說話了：

　　“先帝負(fù)了我們，或許朝廷也負(fù)了我們?！?p>　　謝昀看到裴墨深眼底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

　　卻聽東方故續(xù)道：

　　“但百姓何辜？”

　　裴墨深眼底的滿意轉(zhuǎn)成不可置信的驚異，圣奚宮從來都不是體恤生民的良善之輩，他們是為了家仇私恨能夠掀翻整個江湖的人。

　　是什么時候，也變成為國為民的大俠了？

　　東方故此時沉沉望著裴墨深，道：

　　“墨深，你可是歸依了北荒？”

　　裴墨深知道計劃已然失敗，也不辯解，正著身子認(rèn)道：

　　“是，北荒之人與我有再生之恩，不似九州，害我家破人亡，受盡欺辱?！?p>　　他的眼底是及其倔強(qiáng)的神情，朝著圣奚宮一眾作了最后一揖：

　　“既然談不攏，墨深便告辭了。只是，北荒大軍踏破城防那時，諸位莫要后悔?！?p>　　·

　　裴墨深一身灰袍，雙袖籠在一起，像是有些冷的樣子。

　　他有些虛弱地走進(jìn)涼城的太守府，這里已然被征為北荒雄主賀蘭朔的私人住所。

　　也是裴墨深的住所。

　　他步過庭院，看到賀蘭朔正在會客廳里與許多得力干將會談。

　　裴墨深在院中默默站了片刻，看著里面賀蘭朔忙碌專注的樣子。

　　許久后，他默默拐向偏房，他的住所。

　　他坐下為自己斟了一盞茶，習(xí)慣性地從懷中摸出那張久經(jīng)歲月的手帕。

　　他淺笑著凝視、撫摸手帕，靜靜地等待著。

　　這些年來，他已習(xí)慣了等待。

　　一盞茶、一方手帕，可以等一天，有時，一等等了數(shù)月。

　　他要等的人很忙，那是全北荒、不，是全天下最威武、最好的人。

　　等那樣一個人，多等一會兒有什么？能等到他回眸一眼，已是萬千福分。

　　太陽從正午高懸，等到了漆黑不見。

　　門外傳來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他等的人，來了。

　　裴墨深撐著身子站起來，臉上是溫暖的笑容，想要給來人一個最溫暖的笑。

　　賀蘭朔敲了敲門，進(jìn)來了。

　　他身材很高，是北荒人特有的健壯有力，當(dāng)他來到這里，滿屋充滿著君臨天下的魄力。

　　裴墨深深深凝視著他，心想著，他是天生的王者。

　　“久等了?！辟R蘭朔沉穩(wěn)笑道。

　　裴墨深淺笑著搖頭，眸中露出些歉意：

　　“抱歉，未能說服他們?！?p>　　賀蘭朔聞言爽朗一笑，似乎不甚在乎，道：

　　“本也沒打算能成，不過你想去試試，也無妨一試?！?p>　　裴墨深微微頷首，仍有些歉意。

　　賀蘭朔將手輕放在他肩上，道：

　　“你平安回來就好?！?p>　　說完，在裴墨深還未來得及再道什么，賀蘭朔便道：

　　“今晚尚有戰(zhàn)事需要商討，便不陪你多聊了?！?p>　　裴墨深的話止于唇齒，聞言還是淺笑道：

　　“戰(zhàn)事要緊?！?p>　　等他說完，賀蘭朔的衣角已然消失在門外。

　　裴墨深怔怔望著門口許久，在空無一人的房間內(nèi)，獨(dú)自喃喃道：

　　“戰(zhàn)事要緊?！?p>　　他緩緩回到木椅上，方才等他時沏的茶還未涼透。

　　賀蘭朔確實(shí)救過他，他沒有騙東方故他們。

　　只是，不是在三年前，而是在十五年前。

　　那時候，他還是東海裴氏一個誰都可以欺負(fù)的殘廢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