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三日已過,北荒果真兵臨城下。
被九萬大軍虎視眈眈地盯著,宣城城墻上的守城軍們不免心中不安,慕容先生的法子,真的管用嗎?
北荒開始叫陣了:
“九州的縮頭龜兒子們,還不快快給爺出來磕頭?!”
東方故等人站在城墻上,聞言從旁拿起慕容早已準備好的弓箭。
拉弓的時候,他屏了呼吸,瞇眼瞄準城下那叫罵著的北荒將軍,手一松,利箭便飛了出去。
那箭尖還未近得那北荒將軍的身,就被他大刀一揮,灰溜溜地落了地。
北荒將軍得意洋洋諷笑道:
“還以為什么了不起的,竟是黔驢技窮,一把弓箭就想擋住爺爺的路!哈哈哈哈!”
他的身后,北荒的戰(zhàn)士們都跟著大笑起來。
如今,他們是必勝無疑了。
就在他們大笑之時,宣城城墻上幾百把弓同時拉開,每個拉弓人都盡量屏著呼吸,瞄準了北荒前線,齊齊開弓射|出。
北荒的前線士兵們見狀半點不慌張,紛紛舉刀揮開到了身前的羽箭。
他們這么多人,便是人人執(zhí)刀亂揮一通,也足夠形成一面堅固的刀盾,讓那些個羽箭入不得陣,有什么好慌張的?
賀蘭朔帶著裴墨深等人坐在大軍之后,遙遙望著前邊戰(zhàn)局,目光銳利地瞇了起來。
以他這些時日與九州軍對戰(zhàn)的經驗,九州軍的幾位高層將領不可能不知道這樣放箭對北荒根本就沒什么用。
再者如果他估計不錯的話,宣城內物資應該消耗地差不多了,沒理由這樣毫無章法地損耗箭支啊。
“墨深?”他喚了身邊的裴墨深,目光仍舊注視著戰(zhàn)場:
“以你對他們的了解,他們這是想做什么?”
裴墨深看著戰(zhàn)場前線,也陷入了沉思,道:
“東方故行|事慣于斬草除根,但眼下以九州之力,并無能徹底擊敗我們的能力,故而他更有可能思索些奇招異法。
至于云慎之,他一貫癡迷圣賢書,行|事頗有些迂腐,倒是極有可能做出這種破釜沉舟之事。
我暫時猜不透這是誰的主意,但若是東方故等的主意,我們不得不防。”
他語速極快,一口氣說完自己的看法。
賀蘭朔眉頭微蹙凝視著尚還亂箭飛舞的前線,試著設身處地地想著,若是他守宣城,他會想出什么奇招應對九萬大軍?
便在這時,北荒前線突然傳來騷|動,北荒前鋒們忽然亂了起來。
本就警惕著的賀蘭朔忙著人去看,可派去的人還未來的及回來稟報,混亂便迅速擴散傳播到了眼前。
宣城城墻上傳來陰森詭異的笛聲,賀蘭朔便眼見著無數前鋒將士隨著笛聲轉過身來,一雙雙眼眸全都翻了白色,瘋狂地向戰(zhàn)友揮出長刀。
正驚愕間,賀蘭朔感到有人猛地朝自己撲來,他回神看去,竟是裴墨深撲到他身上,而他們的身邊,一個兩眼發(fā)白的副官朝他們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咬下來。
裴墨深擋在他與那著了魔的副官之間,混亂間,他瘦弱的身子還能為賀蘭朔撐起一片空間。
賀蘭朔聽到他朝身邊大喝一聲:
“帶大汗走!”
他剛一喊完,身邊幾個未受感染的將士紛紛涌上來,抓|住賀蘭朔的胳膊就往外拉。
賀蘭朔在幾個大漢的夾持下,被裹挾在快速潰散的人群中向后方退去。
人流中,他奮力地掙扎著想要回去,可他抵不過許多人的力量,抵不過人群的力量。
兵潰、敗落,這些他已經不記得了。
這一刻,他只知道那個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在原地等他的人,可能從此,再也不會有了。
他的目光緊鎖著那個瘦弱的身影,但很快,裴墨深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后,再也看不見了。
·
裴墨深閉上雙眼的時候,他覺得滿足。
這一次,他對兄長而言,終于獨一無二了。
他微笑著,結束了這一生漫長的等候。
·
夜深了,戰(zhàn)場上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與陰森。
十余里外的涼城太守府內,賀蘭朔懷抱著一只四方的木盒,呆呆地坐在床|上。
盒子里是裴墨深在圣奚宮時寄給他的信。
他失魂般打開木盒,取出那一封封長長的信,從頭到尾,靜靜地讀了起來。
信紙上筆筆字跡,讓時光仿佛倒回多年前,將他的大半人生倒帶。
十歲那年,他被父皇安排到九州東海裴氏作臥底。
在漫長無期的潛伏中,他將裴氏上下所有人的性格、背景與處境都了解了清楚,他要從中找到有用的人。
他由是注意到裴氏旁支一個瘦弱的殘疾庶子,那個孩子天資聰穎,且又嗜好讀書,若能運用得當,將來作用不可限量。
許多年里,他一直密切關注著他,看到他被氏族兄弟欺凌,看到他衣食住行都備受苛待。
但他只是看著,畢竟唯有救人于水火,才值得感恩戴德。
而現(xiàn)在,還不夠“水深火熱”。
他要在他最絕望的時刻,如天神般將臨,他會成灰裴墨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唯有如此,他才能擁有一顆絕對忠心的棋子。
暗中配合著夏無虞滅裴氏滿門后,立了大功的他很快得到父親的認可,被允許返回北荒。而他憑借著多年暗中積累的人脈、收攏的人心,很快成為北荒呼聲最高的繼承人人選。
隨后,在奪權戰(zhàn)爭中,他順利奪下新一代大汗之位,穩(wěn)固政權。
掌握了北荒駐九州全部情報線的他,很輕易地收到了兩個消息:
一是,東方氏少主東方故攜四大世家遺脈建立圣奚宮,旨在查出真兇,復仇雪恨;
二是,他埋下的小棋子裴墨深,即將遠洋歸來。
很清楚四大世家滅族幕后真兇的他,決定親自到九州見見裴墨深,讓他心甘情愿成為北荒安插在圣奚宮的一枚暗棋。
協(xié)助裴墨深進入圣奚宮后,他就回了北荒。
此后多年,他偶爾會收到裴墨深的來信,說一切都好,還會絮絮叨叨說上好多家常。
可是那時的賀蘭朔己經是北荒雄主了啊,北荒雄主,會有多忙啊,哪有空看他說這些廢話?
他于是常??赐昱崮顚懺谇懊嬉o的情報,就將信擱一邊,想留著以后閑時再看也不遲。
于是裴墨深的來信便全都放進了一個小盒子里,待他有空時看。
可惜直到裴墨深死了,他都未曾有過空閑,能看一看他這些年里一封封的來信,一句句的閑話家常。
后來裴墨深完成了在圣奚宮的任務,來到北荒找他。他給他安置了個住處后,便再沒多去管他。
只是每當他忙碌完一天回王庭時,總能看到裴墨深站在門口朝他點頭一笑。兩人常常打過個照面,便各自回房。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也習慣了他每日站在門口等他、與他點頭一笑,以至于有一日沒見著裴墨深站在門口,他還覺得奇怪,自己跑過去裴墨深房里一看,才發(fā)現(xiàn)裴墨深暈倒在里面。
他只覺得很生氣,他的客人,在他的王庭里暈倒,都沒人知道。
他于是撥了好些人給他,照料著他,陪著他。
于是幾天后,他就能看到裴墨深帶著一大群人站在門口等他,依然是點頭一笑。
他覺得挺開心,不是那種上朝時被群臣敬拜的自豪,也不是游街大會時被百姓當做神靈膜拜的威儀,就只是,很開心,很溫暖,很期待,仿佛回家的感覺。
他出生在王族,自小少有家庭感,只有競爭和算謀。
他年少便離家遠赴他鄉(xiāng)做臥底,識得人心詭譎,在腥風血雨機關算盡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看過多少人對他尊敬又贊美,可是都比不上他看到裴墨深站在門口等他時,那樣的欣喜與美好。
他漸漸開始覺得,唯有裴墨深站在門口等他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賀蘭朔想到這里,渾渾噩噩地站起身來。
他要回去找他,哪怕把他的尸骨帶回來,埋在王庭門口,也會像以前一樣,有人等他回家。
·
千軍萬馬的血肉遺骸中,賀蘭朔發(fā)了瘋般翻開一具具尸體,翻得滿身泥濘血腥,可還是什么都沒有找到。
他望著四周茫茫尸海,忽然無力地跪倒在地。
他后悔了。
這一生的多數時間,他留給裴墨深的都是背影和漫長無期的等待,可他,卻真的就這么一直一直等著他。
他從前視他如棋子,如今,換他無望地找尋,來償這一世的債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身后有人說:
“你可在找他的尸首?”
他張慌回頭看去,看到裴墨深僵直著身體躺在擔架上,身上衣衫破碎、血肉橫飛,頭上淋漓血色下,露出一片白森森的頭骨。
賀蘭朔失神撲上去,想從他們手中搶回他的尸身,卻被圣奚宮的人輕易攔下了。
他聽到東方故的聲音:
“他為何,背叛我們?”
賀蘭朔絕望的臉上露出一抹嗤笑:
“他從來,就不是你們的人,談何背叛?”
東方故仿若懂了什么,面露哀慟與不忍,可有些事,終歸還是要問個明白:
“三年前,武林盟突襲圣奚宮,使得三千兄弟命喪黃泉,是你們做的?為了挑起九州武林的內戰(zhàn),為你們南下掃除障礙?”
賀蘭朔挑眉,無所謂般諷笑出聲。
他還有什么所謂?
準備了數十年的十萬強兵,頃刻間幾乎全軍覆沒。
北荒百年大業(yè)敗了,十萬好兒郎歿了,這一生唯一守望他的人,也去了。
他賀蘭朔,北荒雄主賀蘭朔,今日,一敗涂地。
他頹然笑了起來,拖著長音瘋狂地喊道:
“是又怎樣!你們能耐我何?!”
車則的雙拳早已攥成鐵,此刻猛地撲上來,一拳頭死死打在賀蘭朔的鼻梁上。
鼻梁出了血,可他還在笑。
車則還要給他一拳,卻被身邊人拉住。
東方故看著跪坐在地的賀蘭朔,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他活不了多久了,何必給他痛快?慕容的蝕骨銷|魂散,就讓他好好嘗嘗?!?p> 車則死死瞪著那人,沒再動作。
蝕骨銷|魂散,生不如死之痛,劉并在九泉之下,也能解恨了吧……
慕容拉了車則的袖子,陰測測道。
“走吧,慶功宴上又多了個談資?!?p> 初小滿看著擔架上慘不忍睹的裴墨深,從懷中掏出一朵白色紙花,俯身放在了他的胸前。
不管怎么說,他也是她血緣上的最后親人。
只是這場相認,太遲了。
圣奚宮一眾沒再理會賀蘭朔,就連本來要帶回去的裴墨深的尸首,也都放下了。
這里才是他的歸宿。
當他們快走到城門口的時候,朦朧間,仿佛聽見身后賀蘭朔的嘶吼:
“獻給...阿羅扎!”
賀蘭朔獨自抱著裴墨深的尸首,在毒霧中鬼哭狼嚎一整夜哀嚎了一整夜。
晨光灑上大地的時候,這位稱霸北國盛極一時的北荒雄主便連同他的無數戰(zhàn)士與擁戴者們,化成一灘灘毒水,消散在黎明里。
據后世記載,宣城以外百里沙地,飛禽飛不過,走獸越不過,寸草不生,滴水不聚;百里之內毒瘴上百年肆虐不散,由此滋生出的邪魔妖氣,幻化無窮,竟無人能敵。
·
次日清晨,戰(zhàn)后寧靜的陽光格外溫暖。
眾人站在城墻上,望著四處彌漫著墨綠色毒水的戰(zhàn)場,不由得心生悲愴。
這一戰(zhàn)即便贏了,他們卻也并不覺得如何喜悅。
每個人心中,都不約而同地冒出一個念頭:
九州人是人,北荒人就不是人了嗎?
此戰(zhàn)雖勝,可到底太過血腥。
雖說戰(zhàn)爭就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看到這樣的慘況,誰都無法徹底釋懷。
而此時,戰(zhàn)時充當醫(yī)館的宅院里,慕容望著墻角的青竹,已然發(fā)了一晚上的呆。
“你在想什么?”
云淇兒伸著懶腰從屋里出來,戰(zhàn)事結束,昨晚她難得睡了個飽覺。
慕容凝視著墻角依然有些出神,聽到云淇兒的問話,喃喃道:
“就是……好像并不都是錯的。”
云淇兒疑惑:“什么錯的?”
慕容依舊出著神,聲音有些縹緲,卻又很是深沉:
“這十多年所做的事,也不全都是錯的?!?p> 就算再也拿不起劍了,就算再也回不到“劍術天才”的位置,可他用多年所習的毒術救了整個九州,不也實現(xiàn)了慕容氏的祖訓“護國守民”嗎?
他,并不是一個沒用的人啊。
這一刻,慕容的心底,仿佛有什么終于被放下了。
·
回程前一天晚上,謝昀收到了云慎之的邀請,請他到書房一敘。
桌案前,兩人對坐,清茶已斟滿。
謝昀不知云慎之何意,于是靜默著飲茶,等對方開口。
果然未多時,云慎之小飲一口茶,清淡開口:
“經此一戰(zhàn),小王爺想必對朝政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想法?”
他說話時目光一直注視著謝昀的神情,似是在打量、審視,讓謝昀有些不適。
謝昀不知他是敵是友,有何目的,便打起了太極:
“不敢不敢,在下就是個閑散粗人,哪里懂得朝政大事?云盟主有何真知灼見,還望分享一二?!?p> 云慎之深深看了謝昀一眼,淺笑著飲茶,不緊不緩道:
“只怕小王爺聽了在下的話,往后再想撇清,便不容易了?!?p> ·
星夜下的城墻,像一條綿延百里的臥龍,東方故與初小滿吹著城墻上清涼的風,有些愜意。
東方故側首望著身邊少女,他好生慶幸,多年前無意帶回的小姑娘,竟是他思念多年的裴家小妹妹。
那是獨屬于他一人的裴家小妹妹。
思及此,東方故笑了,心里甜滋滋的。
許久后,他忽然想到什么,問道:
“夏無虞,你打算如何?”
初小滿聞言愣了愣,東方故忽然后悔不已,這樣美好的時刻,他怎么提這種事?
他悄悄望了望她的神情,她正遙遙望著月亮,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做了個重大決定,又像是放下一塊沉重的石頭。
許久后,她搖了搖頭:
“就這樣吧。他活著,未必比死了舒服?!?p> 他會懷著一生的愧疚與恐懼,在提心吊膽中度過余生。
他那萬貫的家財,也買不來一夜好眠。
看著她用釋然的神情說出這番話,東方故忽然笑出聲來。
初小滿疑惑地扭頭看他:
“笑什么?”
“我們小滿啊,還是很善良。”
東方故哈哈笑著,一只手在她的頭發(fā)上揉了揉,眼底盡是疼愛:
“真好……”
他的指尖撫上她的眉梢,觸碰她肌膚的剎那,兩人心中都是一顫。
晚風輕拂過他們的發(fā)梢,將兩縷長發(fā)糾纏作一束,在風中交織纏|綿,仿佛將要相伴到天涯。
時光在這一刻靜止,就連天邊的月都為他們定格。
月光下她瑩瑩如玉的容顏,美艷可比洛神。
東方故指尖不受控制地,從她的眉梢經由側顏,觸上她艷色如血的唇角,看失了神。
他感受著胸中怦然的心跳,每一次心跳都在慫恿他朝她靠近,直到他們近無可近,他覆上了她的唇。
偷摘禁果的罪徒,愿用一生來贖罪。
吾欲無囚
到這里,慕容總算放下困擾折磨了自己十余年的心結,這是他的宿命,也是阿囚自己的期待。 其實所有人物中,阿囚與慕容的感情最深。 寫他的時候,好像在寫另一個自己,只不過慕容是更加戲劇化的。 在阿囚生命中挺長的一段時間里,向往著有一個太陽般的人出現(xiàn),來拯救自己。 但是并沒有那么好的運氣,所以,只好加油自救,如今依然在路上。 當阿囚提筆的時候,這個強烈的愿望就化成了小太陽云淇兒,她所寄托的是一種“我想要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我的人”這樣的愿望。 或許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徹底治愈遙遙無期,但如果能讓筆下和我相似的人物得到治愈,對于作者來說大概也算是一種欣慰了吧? 阿囚希望小仙女們在努力學習、工作,努力生活的同時,也花一些時間為自己的心靈放個假,讓它盡可能地健康快樂、幸福自在。 對于已經陷入內心痛苦的小仙女,希望你不要害怕,就算不被一些人理解,但這世上有很多人與你相同的人們,都在默默為你祝福。 愿我們都好好的,健康且幸福。 也希望我在寫完這一本又一本或多或少代表內心潛意識的書后,能夠得到治愈。 這本書還有幾天就要完結了,雖然成績并不算好(可以說是撲到銀河系外去了),但我已經很滿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