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來

　　趙瘸腿一有空就擦他那副鐵匾，直到把上面十四個大字全都擦得锃锃發(fā)亮，他才滿意地歇手，口里還叨嘮著那句念了快有一年的話：“為什么還不來呀？”他踮著跛腿，艱難地把匾掛在大門上，然后轉(zhuǎn)身極目向道上望去，直到看得他暈黃的眼珠子發(fā)酸，流下兩滴清淚，他才揉揉眼睛，回轉(zhuǎn)身來。

　　雖然時間已近正午，可是他這爿小店門前卻沒有多少行人，也沒有客人上門的跡象。

　　“看來今天又沒有什么生意可做了。”

　　趙瘸腿微微嘆口氣，神情卻很淡然，仿佛早已不對生意抱太多的希望，但他回身前最后的那一眼卻明顯露著憂傷，似乎是在等一個人，而那個人卻遲遲未見。

　　他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柜臺，從欹角里摸出個長包袱來，包袱里裹著把沒有外鞘的斷劍，并且劍身上已有許多細(xì)微的缺口，但趙瘸腿卻將他保護(hù)得很好，光光亮亮的，并沒有生銹。他摸了摸冰冷的劍刃，又嘆息一聲，重新收好。

　　門口忽然有了響動，有人踏著地板咯吱咯吱地進(jìn)來了。趙瘸腿一抬頭，看見是個很年青的小伙子，他手里也提著把劍，面上頗有風(fēng)塵之色。

　　“客官，你從遠(yuǎn)地來吧？”趙瘸腿有一絲高興，急忙抹桌子，斟茶，請他坐下。

　　少年搖搖手道：“我不是來吃飯的，我來找一個人。”

　　“找誰？”趙瘸腿并不驚訝。

　　“聽說韓雁聲韓大哥就是死在你這店里的？”少年人冷峻的目光掃了他一下，接著道，“我是他的朋友?！?p>　　趙瘸腿激動得嘴唇直抖，又高興得幾乎流淚，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太好了，太好了，就快一年了，您，您還是終于來了，您就是羅大俠吧？”

　　“你怎知我姓羅？”少年人有些驚詫。

　　趙瘸腿笑道：“我當(dāng)然知道了，韓大俠臨死時還念著您呢。他對我說過，既使所有的人忘了他，這世上還是會有兩個人記得，而第一個就是他最好的朋友羅鐘劍羅大俠您了。”說完又忍不住用袖子拭淚。

　　少年人面上也有些慘然，因問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趙瘸腿咬牙道：“就是那個無惡不作的黑山虎，他不但占山為王，還常常下山來擄奪村民。去年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搶了一個民女。韓大俠正巧遇上，就要打抱不平，本來已經(jīng)將這民女救下來，就住在我這店里。只等天明就送她回去?？墒蔷驮诋?dāng)天晚上，黑山虎又來了?！闭f到這里，他似乎陷入往事，神情迷離，嗓音低喑，“本來韓大俠完全能夠?qū)Ω逗谏交⒌?，可是那女人，原來不是個好東西，她根本就是自愿跟黑山虎走的，她不愿再過村里貧苦的生活啦?！?p>　　趙瘸腿猛地捶一下桌子，茶盞“哐啷”一聲翻了，把羅鐘劍都嚇了一跳，往后一挪，以免流出來的茶水濺到身上?？墒勤w瘸腳根本顧不得，尤自絮絮地說：“她乘韓大俠和黑山虎交手之時，就用這把刀，”指了指墻上掛著的一把殺豬刀，“一個猛撲，狠狠地刺在了韓大俠的后心上，我當(dāng)時嚇傻啦，全沒想到這女人會這樣大膽。”

　　羅鐘劍越聽越皺眉，好像也被他感染得很氣憤的樣子。趙瘸腿見了就更為動容，忍不住淚花閃閃：“韓大俠身負(fù)重傷，仍然跟黑山虎拼了幾十個回合，附近的村民都驚動啦，我奔出去大聲呼救，沒想到被黑山虎一刀飛來，砍在我腿上。韓大俠那時是被一個嘍羅用暗箭射倒。要不是村民的喊聲近了，把他們驚跑了，我這條命當(dāng)即就要玩完?？墒勤w大俠受傷太重，沒過兩天就去了……”

　　趙瘸腿越說越傷心，說到最后竟是哽咽難抬：“羅大俠既然不遠(yuǎn)千里趕來了，一定要替韓大俠報仇啊?！?p>　　少年人棱模兩可地點點頭，似乎已經(jīng)深為感動，可是忽然又清醒了一點道：“我一定要替韓大哥報仇。”他長劍驀然出鞘，一下子將桌子截下一角，趙瘸腿精神一震，卻聽羅鐘劍又道：“可惜我武藝低微，連韓大哥的一半也不及，韓大哥臨終之前一定把秘笈留下了，你快把它找出來，我好拿去勤加苦練，大功告成之日，我一定要替韓大哥報仇雪恨。”

　　趙瘸腿茫然道：“什么秘笈??？韓大俠住我這店時，只帶著一只小包袱。”

　　羅大俠飛快地道：“這就是了，你快拿給我看，里面是不是有一本劍譜，他一直帶著，須臾不離。這世上除了我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趙瘸腿吃驚得退一步道：“糟了，糟了，我全不知道。當(dāng)時黑山虎臨走時放了火，將我老店全部燒了，韓大俠的包裹是燒成一堆灰，什么也沒留下?！?p>　　“你說謊！”羅鐘劍勃然變色，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幾乎要將趙瘸腿提起。他眼睛紅得像要噴火，怒叱一聲又道：“你這一年來到處傳出風(fēng)聲，說韓大俠被黑山虎殺死，要人前去替他報仇。可是，誰知道你私底下到底賣的什么藥？安得什么心？說不定還是你想侵吞韓大哥的劍譜，才把他暗害了呢，還想推在別人身上！”說罷將趙瘸腿往地上一推。

　　趙瘸腿萬沒料到羅鐘劍翻臉比翻書還快，早就嚇得趴下了，叫苦連天：“老天有眼啊，我趙得一要是存了這黑心，連我那只好腿也瘸，我的房子還要被燒，將來我不得好死?！彼€咒發(fā)誓，在地上叫得殺豬般響。羅鐘劍倒有些泄氣了，知道他并不是說謊，更知道他不是塊練武的料。

　　“興許真的被燒了吧。”羅鐘劍萬分懊惱，卻又無法發(fā)泄，就只狠狠地踢了趙瘸腿一腳，大步踏出店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趙瘸腿珠淚交流，凄凄慘慘地扶著桌子站起來，頹然坐在凳上，“難道我說錯什么話？做錯什么事了？怎么會被羅大俠懷疑呢？唉，除了他還有誰再肯替韓大俠報仇呢？”揉著被羅鐘劍踢痛的肋骨，胡亂想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羅鐘劍去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外面卻又有了響動。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個輕脆的女聲從門外飄來，趙瘸腿不禁又是一怔。那女子卻走了進(jìn)來，頭上戴著頂白紗遮陽帽，露出半張小臉，真是美麗動人。她看了趙瘸腿一眼，秀目中流出同情之色：“請問老伯，這門上的詩句乃是用刀劍利器刻成，銀鉤鐵畫，功力深厚，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趙瘸腿長吁一口氣，拊膝嘆道：“不過是一位過路的客人，一時興起刻下的罷了，姑娘問他作甚？”

　　女子驚訝道：“你說的過路客人，可是一個高高瘦瘦的，有南方口音的江湖中人，他還帶著一把鐵劍？”

　　趙瘸腿道：“你怎么知道？”

　　女子臉色轉(zhuǎn)為慘白，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了，他一定是韓大哥。一定是被壞人害死的韓大哥?？蓱z我找了一年，才打聽到我韓大哥的下落。”說完已是清淚漣漣，有如水珠子滑過荷花瓣，令人疼惜。

　　趙瘸腿改容起身道：“那你一定就是宋姑娘了？”

　　女子點點頭，卻忍不住拿著繡花手巾唔唔地哭起來。

　　趙瘸腿不禁慌了手腳，連忙勸道：“宋姑娘你別哭，韓大俠要是知道你能來看他，在天之靈也會高興的，你先坐下，我去給你倒杯水。”

　　宋姑娘依言坐下，又一手拍著桌子站起來道：“我不要哭，我要給韓大哥報仇。”

　　趙瘸腿這才真的怔住了，心里一喜，但一看宋姑娘柔弱得風(fēng)一吹就要倒的身子又暗暗搖搖頭道：“你怎么能給他報仇？”

　　宋姑娘伸手拉住趙瘸腿的衣袖道：“老伯，我知道你這一年來都在尋人去為韓大哥報仇，可是誰也沒有去，我已經(jīng)想到了一個法子，可是這得你幫我一個忙?！?p>　　有法子？趙瘸腿驚喜交集：“什么忙，你說我一定幫?！?p>　　宋姑娘忽然又忸怩了一下才道：“我是想請人替韓大哥報仇，也替江湖除害，可是我所有的積蓄全拿出來都還不夠，我知道韓大哥身前在一家錢莊存了一筆錢，只有用他的印章才可以取到，你能不能幫忙找一下韓大哥常帶在身邊的那顆??？我知道這樣做有些不好，可是我只有這個辦法了……”

　　她自顧自地說，全沒去看趙瘸腿的表情，仿佛很難為情的樣子?？墒勤w瘸腿已經(jīng)很快將那顆印翻了出來，交到宋姑娘手上道：“拿去吧，只要能替韓大俠報仇，就算用他的錢，也是值得的。我不知道他的印還有這樣的用途，不然我早就照你說的做啦。這還虧得是銅做的，不然也得給那場大火燒沒了?！?p>　　宋姑娘大喜，將銅印緊緊攫在手心，再也不愿多待一刻，連忙告辭了要走。

　　趙瘸腿也高興大仇有望得報，拐著腿欣喜地送她出門?？墒撬喂媚锏牟阶犹欤嫒蝗チ?。趙瘸腿還想往外送，卻見頭上白影一閃，宋姑娘忽然又飛了進(jìn)來，一頭撞在一張桌子上，摔了個四仰八叉。

　　“什么人？”趙瘸腿憤怒地奔出門外。卻見一個長發(fā)飄揚(yáng)，臉色冷傲的男子立在那里。他身量極高，渾身充滿了一股逼人的寒意。趙瘸腿從來沒見過這樣有氣勢的人，不禁打了個抖。那人左手提著個黑色的小鐵箱，右手則提著個已經(jīng)癱軟的人，正是剛才還來過的羅鐘劍。

　　趙瘸腿大起膽子道：“你是什么人？為什么無緣無故傷人？”

　　那人咧了咧嘴，直視趙瘸腿道：“你就是趙得一？”

　　趙瘸腿昂然挺胸，抵住門道：“不錯，我就是?！?p>　　那人又笑了一下，左手用箱子輕輕一撥，就將趙瘸腿推開。他將羅鐘劍提進(jìn)來，往宋姑娘身上一拋，冷笑道：“你們倆個狗男女，騙得了趙瘸腿，還騙得過我邢玉人嗎？”

　　邢玉人？他怎么會是邢玉人！趙瘸腿不由愕然，連羅宋二人也都為之色變。他們沒見過邢玉人，可是江湖上誰都知道邢玉人是韓雁聲的死對頭。他曾經(jīng)與韓雁聲在峨眉金頂大戰(zhàn)三天三夜，終以一招之失，敗在韓雁聲劍下，之后他就遠(yuǎn)赴西域，苦練劍法，希圖與韓雁聲再戰(zhàn)?？墒撬F(xiàn)在回來，韓雁聲卻已死了。

　　沒有對手的悲哀，誰能懂得？趙瘸腿當(dāng)然不懂，羅鐘劍就更不能懂了，他自己知道，無論是名聲還是武功，他這一生永遠(yuǎn)也比不上韓雁聲。他倒在宋靈兒的身上，又恨又羞，幾次想要跳起，卻被宋靈兒死命抱住，在他耳邊悄悄地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別逞能?！?p>　　邢玉人冷冷笑著，手臂不知怎地一晃，腰上的劍已到了手中，他向宋靈兒和羅鐘劍一指，傲然道：“殺了你們，只會臟了我的劍。放下韓雁聲的印，滾！”

　　宋靈兒慌忙放下，拉起羅鐘劍就走。羅鐘劍還不甘心，邢玉人一劍挑起桌上的茶盞，正打中羅鐘劍的頭，羅鐘劍“唉喲”一聲，銜恨而去。

　　趙瘸腿這才醒悟，他拍著額頭，喃喃道：“我真糊涂，那個宋姑娘連韓大俠的墳都不去看，又怎么會去給他報仇呢？”

　　邢玉人吹著劍上的微塵，冷冷道：“黑山虎現(xiàn)在在哪？”

　　“邢……邢大俠要去給韓大俠報仇？”趙瘸腿喜得忘了害怕，重重地望了邢玉人一眼，從柜臺下抽出那柄斷劍，慨然道，“好，我?guī)闳?。雖然黑山虎為了避禍已經(jīng)逃到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可是再遠(yuǎn)，我也一定帶你去?！?p>　　“逃了，還逃得很遠(yuǎn)？這么說在這里很安全？！”邢玉人嚴(yán)肅的臉孔忽然松弛，他收起劍，將那口鐵箱往桌上一擱，拾起宋靈兒拋下的那枚銅印，在箱子一側(cè)的機(jī)關(guān)上一印，箱蓋頓時就開了。

　　趙瘸腿睜大眼睛，看著邢玉人很從容地從箱子里撿出一張銀票，說：“這是佳惠錢莊給你的一點小意思——紋銀五十兩。按本店當(dāng)初與韓大俠的協(xié)定，如果他意外死亡，而又沒有指定繼承人的話，剩下的銀票全歸佳惠錢莊所有?！彼?zhèn)定地合上箱蓋，“很感謝你為本店保管他的印章這么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