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所謂的佛道之爭的李、紀兩人正在戰(zhàn)斗正酣之時,金陵城中的眾多世族卻在這一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
那官拜一品、統(tǒng)領(lǐng)朝政一年多的鎮(zhèn)威大將軍終于在這一天露出了他那豺狼般的利爪。從鎮(zhèn)威將軍府,到天子的安陽宮,幾乎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大戰(zhàn),鎮(zhèn)威將軍便將整片金陵踏在了鐵騎之下。當今天子不過一弱冠少年,當侯景鐵騎破了宮城,一路殺向安陽宮,再到天子寢宮。
這五十年的梁國天下,隨著天子的不甘自刎,終究還是倒下了。
新的政權(quán)總在一片推到的廢墟中建立,而其基石赫然便是累累白骨。一個梁國被歷史的浪花淹沒,一個自稱為漢的朝廷被舉起在了浪潮之上,顫顫巍巍。
安陽宮中,那號稱人間屠夫的侯景一步步走向那天下人為之奮不顧身的龍椅。隨著安陽宮中的一道道命令發(fā)出,整個金陵城中的世族均人心惶惶,隨著一個古老世家的倒塌,他們才認識到了,這位匹夫的殺伐果斷。
“國難成久。”曾經(jīng)出過兩位權(quán)臣之極相國、一個尚書的元家,那位早已經(jīng)退出朝堂六十年的老祖躺在自家的藤椅上,悠悠感嘆,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國難”還是“國難”。
經(jīng)過這一次侯景的鐵血手腕,以前那些搖擺不定的世族們堅定了立場,就連已經(jīng)被陳霸先說動的幾個世家也都靜下了聲音,隱藏在潮流大眾之中,低頭于侯景一方。
不得不說侯景在這危急時刻下的這手棋在外人看來不啻于一狗急跳墻之舉,然而其中隱含的深意卻不得不讓人感嘆,這一招先整內(nèi)后攘外,算是打亂了城外的后手布置,暫時壓下了內(nèi)外動亂之局。
當日起,金陵圍城之勢得解,陳、王二人在眾人眼中“不甘而退”,但一股席卷整個南朝的反漢風潮卻逐漸鋪開。北方一向態(tài)度不明的晉北王蕭昱正式露出窺視已久的獠牙,南方蕭繹也正式稱王,觀其勢頭有蕩平戰(zhàn)亂之勢。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蕭家天下,被外姓人占去的緣故。
在雍州邊境的北齊太子殿下當即決定不再南下,看這手中的最新諜報,第一次露出了憤怒的表情。
“匹夫,不足與謀!”高養(yǎng)湛在一片莊園中,提劍亂斬,面前的這一株極其稀有的青松被砍得零落不堪。一旁的齊青陽眼神平靜地看著大發(fā)雷霆的太子殿下,心里微微一嘆。
太子殿下比起皇弟高養(yǎng)渙來說并不擅長武力,一番揮劍下來已是滿頭大汗,氣惱地將長劍扔在地上,氣喘吁吁地瞇起了眼睛。
沉思片刻之后,高養(yǎng)湛陰側(cè)側(cè)地笑起來:“本就知道侯景不足以成大事,也罷,那這顆棋子就毀了吧?!?p> “齊青陽,你即刻南下金陵,告訴鐘南,侯景必須死,等到金陵被破,你帶一個蕭氏宗室嫡系回北齊?!备唣B(yǎng)湛冷冷一笑,“沒想到剛布好的后手就要動用了?!?p> 高養(yǎng)湛身為北齊太子,在這戰(zhàn)亂的南朝也十分不安全,在命令下達之后便啟程離開,返回北齊,臨末還交代了一句:“那個女子也給帶回來。”
太清三年八月,南朝局勢將定,突然,王僧辯與陳霸先兩人反目。與此同時,北齊出兵南下,屯兵青天谷外,南北兩朝事經(jīng)十三年后再次開戰(zhàn)。
十三年前有一位梁國武將武顧城,十三年后有一位通玄大宗師武顧城。
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武顧城在青天谷外,以一人之力,阻二十萬大軍,齊人弗進一步,武顧城沒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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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過,世間不止有太白劍,也有霸劍青岳,這是對劍道而言。而還有一句話則是世人皆識郡添孝,亦有僧人白衣傳。太白張季痕劍氣第一,也有公羊博敖可以與之匹敵;郡添孝攻伐第一,也有李元修金身可擋攻伐。
李元修至須彌山而始終不踏出最后一步,轉(zhuǎn)身離去,得證佛門第一菩提金剛身。至此之后,西牛賀洲魔門被其一腳踏破,并以極短的時間崛起,入天機樓當世六大天才榜,與張季痕、血意真、郡添孝等人并列。
東海之上,紀雍漸落下風,在李釋暄身上的金色光華從一開始的薄霧在緩緩凝實,身負佛門氣運的他,在經(jīng)過脫胎之后,逐漸的夯實了脫胎境界,在此刻,金色光華有了金屬一般的光澤,紀雍布置在他周身的劍氣斬在他的身上,根本不能傷及其身。
況且紀雍自身所學本就不成體系,扶風劍有劍勢無劍招,看門老頭所傳的隨風步和移山掌雖說是實戰(zhàn)所用,但移山掌實在是太耗費真氣了。
可以說,自修行以來,紀雍所學大部分都是在勢與意方面,而對于搏殺之術(shù)所知實在是太少。況且長生真氣善于療傷,但也耗不起受傷太多。
反觀李釋暄則越戰(zhàn)越勇,道門天雷、佛門手印信手拈來,劍術(shù)周天星列劍出神入化,而到后來菩提金剛身有了雛形,更是將紀雍打得連連后退。至少在境界上,他還是壓制紀雍的呢。
李釋暄劍出如龍,劍招行運猶如諸天星辰一般無跡可尋,一劍撕開勝邪劍的防御,一掌天雷滾滾,劈向紀雍胸口,不僅如此,氣機勾連地火,在深海中,暗勁涌動,至下而上地沖來。
紀雍浣溪擋在胸前,腳下卻難以顧及,頓時吐血倒飛而出,狼狽地跌落在海灘之上。
李釋暄依然面色平靜,高人一等的氣焰毫不掩飾,或許說他重來都沒有在意過他人的生死。
人世如螻蟻。
紀雍雖說重傷倒地,卻也如以往一般,眼中平淡如水,仰頭看著李釋暄,沒有什么不甘亦沒有不服。確實,李釋暄是人間真龍,他是人間螻蟻,這也是事實,他也從來沒有否認過的事實。
只是在下一刻,李釋暄有些皺眉,因為天地之間有些不平靜。
天色變換,已至正午,然而一貧如洗的天空中,卻有雷聲轟隆,更有風聲嗚咽。
紀雍掙扎著站了起來,含糊地在臉上抹了抹,致使整張青銅鬼面都是鮮血,他淡笑一句:“我輸了,但你卻要死在我前面?!?p> 無形的氣勁從四方聚集,一個漩渦通天徹地,一端是整個蒼穹,一端是一個弱小的軀體。
破廟前,李元修雙眉倒立,眼看著這滔天氣機,就算是他也覺得心驚肉跳,當即怒道:“還敢行偷天之舉!”
張季痕亦是皺著眉頭,那難以抵擋的氣象,足以把普通的通玄王者撕裂。眼看著那頭的氣焰越加攀漲,李元修對張季痕喝問道:“還不動手?”
張季痕不為所動,而李元修也是突然面色微動,因為東海海岸,除了如天崩地裂的浩瀚氣機外,在其中卻還隱藏了一縷生機……
退防于揚酈江岸的陳霸先能夠感受到,百里之外,那片金陵城之后,那如潮汐漲退的天地精氣。他也知道,有一個嘴上從來不承認自己是他朋友的倔強少年,正是處在生死之間。而他陳霸先,卻已經(jīng)把自己置身事外,很遠的地方。
“我一定會讓你活著回江陵?!?p> 這位年輕的大將軍,從來沒有流淚的大將軍眼中有些濕潤,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任火辣的酒水在腹中如刀刮。
他知道,那個少年會因為他的背叛而感受到比這千百倍的痛苦,只是以后的他,和他再沒有什么交集了。
……
而此刻金陵城中,一朵刺眼的燈火如灼日般耀眼,往東海海岸而來。在一片廢棄的出海渡口,船帆頂上,一個碧衣少女出現(xiàn),那直奔的洪水滔天的駭人氣機微微收斂,其下是一位滿頭銀發(fā)的佝僂老人。
李家通玄老祖,李尤的姥爺,唐勾。在其身后,拖帶而來的是一片赤城,赤城之上盤踞著一條錦鯉。
“道友為何阻我?”唐勾混濁的老眼盯著那船葦之上的碧衣女子,眼中卻是神光逼人,難以讓人直視。
夏唯潔呲笑一聲,揚著素手道:“想要以大欺小,本姑娘的拳頭不答應(yīng)。”
霎時間,整片廢棄的渡口,柳絮紛飛如雨,偶爾有一絲落在破舊大船上,大船便往下吃水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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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么值得憤怒的,只是李釋暄心里還是有些發(fā)堵。三年前的螻蟻是如此讓他嘗到挫敗的滋味,三年后,那種難以抵擋的無力感再次席卷著他的內(nèi)心。
但他今天,必須一搏。不為其他,只因為他從來不弱于任何人,就算那位身份足以驚世的伊傾城,他也較之不弱。
十五歲時,夢中天帝與之暢談,曾傳法與他。天帝曾言:不入通玄,難窺大道真意。二十歲時,他天人合一,達到萬物為一、天地并生之境,窺得一眼大道。就是這一眼大道,他才懂了一厘天帝之法。
天帝之法名為:奉天。
在天地精氣倒灌的大勢之中,有一只不合景的飛蛾撲閃,但飛蛾難以對抗著逆天的大勢,所以它死了。
有一朵野花在海灘上滿頭,最后也凋零,隨之而來的是源源不斷的景物,或者說是萬物……
有一顆大樹倒塌,有一只猛獸夭折,有一個青年死去,有一座青山崩碎,有一片江海風干……
沒有什么懸念,因為宿命有定論,一切奉天而已,就是這么平淡無奇。在因紀雍而引起整片天地逆流之中,無數(shù)的事物前仆后繼的出現(xiàn),而又一個又一個的消失。
由小到大,由一只飛蛾的撲火,到大海的滄海桑田,一切都是這么自然,順勢死去,然而卻有千變?nèi)f化的氣機留下。
在這一刻,不論是紀雍還是李釋暄,兩人再不是單純的斗法,而是各自體會著各自的道。
在破廟旁的龍小真和龍子乾兩人眼中,那海岸上的兩人仿佛瞬間變得高不可攀起來,有一種錯覺,在那安靜的兩人之間,體會到了只有通玄才能接觸的道。
張季痕和李元修兩人默默齊語:“天人合一?!?p> 但又有不同,如果說李釋暄是靜看萬物生滅而達天人合一的話,那紀雍則是粗暴地將天道強行一口吞了,再消化得到天人合一。
此時無聲勝有聲。
天象變化,勝邪劍邪氣得讓人窒息,在紀雍頭頂青天全是烏云密布;龍淵劍星光璀璨,在李釋暄頭上星辰列章,秩序井然。
下一刻,天空中驚雷炸響,紀雍只出一指,但就是這一指,仿佛天地這一張薄膜被人一把扯去,而那一角正是被紀雍拽在手中。
李釋暄眼中萬物生滅,霎那間海浪聲,人群喧囂聲,大雨滂沱聲,聲聲入耳。
此時的兩人,不是通玄,勝似通玄。
紀雍一指涸澤而漁,李釋暄一式奉天而行。那一指的風采猶如俯瞰整片塵世的無上人物指點江山。李釋暄身旁,聲聲絕響。
李釋暄身上那堪比通玄的意氣霎時間土崩瓦解,身上的氣機一潰千里。
突然間一道血光乍現(xiàn),紀雍眉頭一寧,卻是沖著李釋暄而去,這片區(qū)域天機混亂,就連遠方的李元修都沒有絲毫的察覺。
李釋暄處于最為虛弱的那一剎那,那道血光刺來,根本無法抵擋。
“邪魔歪道?!奔o雍不顧體內(nèi)已經(jīng)猶如洪水泛濫的天地精氣,強行理順,依然是一指,由東至西。
指下便是余暉殘陽。
那余暉劍光發(fā)出灼熱的光芒,血光瓦解,一個柔弱的身子狼狽跌出陰暗,紀雍眉頭一皺,趕緊收回半數(shù)氣機,這一瞬間,體內(nèi)已是發(fā)出了人耳可聞的一聲轟響,紀雍口中噴出一大口鮮血。
但余暉劍氣未消,猶如落日難以挽回,直斬向那個女子。
這時一個書生出現(xiàn),摟住女子后,搖手揮出一片血海,血海頓時在余暉下蒸發(fā),劍光斬在書生的胸口,后者幾乎被一劈為二,這劍余暉才算消散而去。
書生正是那血意真的弟子明方寸,他換了一口氣,深深地看了紀雍一眼說道:“你和我們果然不同?!闭f罷,舒云兒已經(jīng)帶著他消失在了原地。
紀雍轉(zhuǎn)過頭望著李釋暄說道:“看來你這位天之驕子也不只我一個人恨嘛?!?p> 李釋暄不做言語,他體內(nèi)真氣潰散,而紀雍體內(nèi)則是洪水泛濫成災(zāi),處于這兩個極端的年輕人,就這樣一站一躺地聊天,就像是上一刻。只是躺的人換成了李釋暄,站的人換成了紀雍。
紀雍體內(nèi)脹痛不已,但仍然保持著平淡的語氣,聊著一些他想要李釋暄知道的話。這不是以勝者的口吻教訓(xùn),而是依然是從前的語氣,有些自卑,同時卻有些不為人知的倔強。
“白面狗仔,嘿,我一直都覺得你聽了這個稱呼后,你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紀雍咧嘴一笑,但卻沒有看到他希望看到的。相比與三年前,李釋暄無疑是更加的高人一等,好似已經(jīng)不是凡俗的人了,以前或許有憤怒,但現(xiàn)在的他,好似抹去了一切的感情。
正因為無情,所以才不會在意他人的看法。
可以說紀雍是害怕有情,而他則是選擇無視。
“我被你踩在了腳下,你是在看我的笑話嗎?如果是的話,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因為我不覺得是我輸?!崩钺岅丫従忛_口,沒有被打落神壇后的失憶與不甘。
紀雍見狀微微嘆氣,或許當初他知道李釋暄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也不會那么生氣,因為李釋暄真的不是在針對他,而是他紀雍自作多情了。
“你說的對,是我輸了。你贏了,而你卻要死在我前頭,和我這個螻蟻一樣的人同歸于盡,你也不在意么?”紀雍突然有些憤怒,“我不是想看你失意的樣子,我只想讓你看看腳下啊!”
“紀雍,何必辱我?”李釋暄仰頭瞪著紀雍,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怒意。
“我讓你看看腳下!”紀雍一掌壓向李釋暄那高傲的頭顱,足以讓大江倒流的氣機剎那崩瀉。
但是突然一道佛光繞過來,紀雍低喝一聲移山,雙掌相對,李元修巋然不動,白衣僧袍微微揚起。反觀紀雍狠狠退步,直到張季痕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才停了下來。
張季痕一巴掌拍在紀雍后腦勺上,笑罵道:“你有幾條命啊,這種情況下還廢話這么多。”
李元修道了一聲佛號,將李釋暄扶起來,往東海而去。
“小白,這就走啦?慢走不送啊?!睆埣竞墼谏砗笮Φ?,怎么看怎么都覺得賤。紀雍剛要沖上去,張季痕一把拉住他,道:“他的菩提金剛身你還破不了,李家那小子被你打散了金剛身,也夠他嗆了。小白要去東海龍宮為他重塑法體,你也還是先保命吧。”
紀雍也不是真的想殺了李釋暄,思慮片刻后也沒有再堅持。因為他答應(yīng)了某個女子,他會回去的。
張季痕的無跡劍意可斬天地因果,在他連連揮手三次之后,整片天地精氣才停止了倒灌,但他自己也累得夠嗆,很沒風度地坐在海灘上連連喘氣。
“真不是人干的活?!睆埣竞壑钢o雍的鼻子罵道,“以后可不會救你了,你小子有什么想不開的?!?p> 龍小真由遠處而來,突然張季痕面色一變,望了一眼南邊后,對龍小真道:“這小子就交給你了,我還有事先去處理一下。”
不等龍小真說話,他便化作流光一閃而逝。那從遠處跑來大狗叫聲有些幽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