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初春時節(jié)。
早間，陽光正好。
鳳朝皇都，鳳陵城中。
鳳宮一處偏僻殿宇的后花園里，一片郁郁蔥蔥，露珠冉冉，花草樹木長勢喜人。
靠墻的假山上，一只青團(tuán)子正踮著腳在假山上，撅著小屁股往墻外爬著。
一挪一挪，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
“殿下，你小心些啊，別摔著了?！?p> 宮墻對面，一位大約十三四歲清麗模樣，身著淺翠青色宮裝的宮婢，正仰頭焦急的望著小人兒，張開了手在下面準(zhǔn)備接著青團(tuán)子，滿臉擔(dān)憂之色。
“這可怎么辦呀，要是讓娘娘知道公主殿下不好好養(yǎng)身子，還要偷偷翻墻去東宮，殿下你又該挨說了。”
上次是，上上次也是，還有上上上次……自從公主殿下能走路以來，就沒讓她這個當(dāng)貼身宮婢的省心過，逮著機(jī)會就往宮外跑，有哪一次是乖乖聽話待在殿中養(yǎng)病的？
這不，風(fēng)寒好了沒幾天，就又出來“頂風(fēng)作案”了。
而這個被鳳帝鳳后以及太子殿下自小溺愛無邊、寵得突破天際的公主殿下，此刻聽見自個兒的婢子這般喪氣話，頓時不樂意了。
她趴在假山石上轉(zhuǎn)過頭，揉著進(jìn)了風(fēng)的眼睛糯聲道，“青桐桐，不會，我保護(hù)你！”
青團(tuán)子軟聲軟語，雖是幾個字一頓，說一下就有些氣喘，需要歇一下，可卻咬字清晰，顯然早慧。
那雙靈動的圓瞳望過來，就是皺眉的樣子也惹人心生愛憐，舍不得半點呵責(zé)。
青桐最看不得自家小殿下這副模樣，聞言不由羞惱，她跺了跺腳。
“殿下，婢子所言本就是實情，再有，殿下還未進(jìn)學(xué)禮教，可這自稱卻總不記著，殿下應(yīng)自稱為，孤。楚老太醫(yī)說過殿下體弱，最是不能見風(fēng)，殿下還是隨婢子回去吧?！?p> “那個老頭，危言聳聽，只知道嚇唬人。”
青團(tuán)子朝天翻了個白眼，朝下面的青桐呶呶嘴，“是是是，孤，孤行了喏?！?p> 那副生動表情，別提有多敷衍了。
青桐一下子蔫兒了，實在頭疼不已，也不想再多費口舌，安心認(rèn)命的杵在墻下當(dāng)肉墊。
青團(tuán)子圓圓小臉兒一皺，有氣無力道，“青桐桐你別怕，孤都好幾日，沒見哥哥了，他說了帶，糖糕回來，怎么還沒來吶，孤就去看看他，不闖禍?！?p> “太子殿下進(jìn)學(xué)一向勤勉，太傅太師兩位大人更是緊抓太子殿下學(xué)業(yè)，午間回宮陛下要考教的，又趕上春獵將至，婢子聽東宮的小何子說，太子殿下已經(jīng)有三日未曾睡好覺了，總是天才擦黑就醒了?！?p> 青桐無奈勸道，“太子殿下與殿下一母同胞，有好吃的好玩的，時興的小玩意兒，總是親自挑選著先送進(jìn)清華殿來，可見惦念。這些時日，因穆太師患病的緣故，太子殿下腳不沾地，不是在學(xué)府就是在青郊祭臺那里布置，更遑論其他。要是假托他人之手買糕點進(jìn)來，恐怕太子也不安心。”
“唔。”
青團(tuán)子小大人般的嘆了口氣，有些氣惱的拍拍自己這張病氣蒼白的臉。
她不是不知道他辛苦，前世就知道了，只是從前曾多在意，如今回來，放在心上了，自然也就免不了心疼。
但她重生而來，到底自身有所損傷，從出生開始就力弱體虛，一句話稍微長一點就喘不上氣，只能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
這也就算了。
重點是，自從她被那個楚老頭判定了“先天不足”的病癥后，鳳帝鳳后就嚇得跟什么似的，平日里別說出宮，就是出個殿門，那也是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生怕她著了風(fēng)，過早夭折。
是以，她長到五歲，明面上能出入的也依然只是自己的清華殿，鳳帝鳳后同居的鳳翎殿，最遠(yuǎn)也就是太子?xùn)|宮，隔宮門還有好幾道防禁呢。
她只是想正大光明出個宮，怎么就那么難呢。
鳳還朝內(nèi)心暗嘆，嘴上還在嘟囔，“青桐桐，孤不去別的，地方就是，去東宮找哥哥?！?p> 她不死心，不過是小小風(fēng)寒，她就在床榻上躺了兩個多月，喝藥喝得她現(xiàn)在聞到藥味就想吐。
看見太醫(yī)署楚老頭那張滿是褶子的胖臉，就想一小拳頭呼上去。
好不容易病好了，她可不想再悶在清華殿里發(fā)霉。
結(jié)果，一心認(rèn)死理的青桐半點口都不給松。
要不是人小力氣不夠，她一定要揍青桐一頓，上輩子明明那么通情達(dá)理，知情識趣的，怎么現(xiàn)在性格這么拗，氣死她了。
她完全沒想過，自己性格比之前世，那也是鬧騰得多了。
“這也有違禮制，太子殿下現(xiàn)年十三，是諸皇子之表率，已經(jīng)知事了，公主殿下又是女子，平日在自己殿里頭怎么親近沒規(guī)矩，婢子不會多說一句，只是現(xiàn)在光天化日，殿下該避還是要避著些的。不光是為著殿下，也是為了太子殿下的聲譽(yù)著想。”
青桐說著，還故意來覷她臉色，一副吃定她會為了鳳當(dāng)歸乖乖退讓的可惡樣子。
鳳還朝撇撇嘴，卻沒反駁。
“不去就不去，那孤在宮墻上，看日出總可以罷?！?p> 她鼓著臉頰爬起來，站在假山石上，攀著宮墻金漆的瓦頂，托腮，望向?qū)m墻之外的遙遠(yuǎn)天際。
此時正是清晨光景，太陽未出，天色尚是微微朦朧的輕粉色，長長一線如玉帶一般綴在遙遠(yuǎn)的天際，說不出的美好。
而這中間隔著的，是無盡的山河歲月。
閉上眼睛，她都能聽見早起攤販的喊賣聲，郊外軍營里士兵操練汗水灑落，遠(yuǎn)一些有白鷺浴水而出，林間梅鹿漫步悠悠，再遠(yuǎn)一些是連綿的稻田麥浪，青原一片，遠(yuǎn)處盡頭有海，蔚藍(lán)的，深沉的……
若有可能，她真心希望自己可以拋下一切，無拘無束的行走在這片天地之間。
可終極一生，她應(yīng)該也無法跨越這段距離了。
她伸出手，盯著自己白嫩糯白的指尖，神色莫名。
“殿下？”
青桐小心翼翼地出聲。
“噓?！?p> 鳳還朝食指抵上了唇瓣，低頭眨巴了下眼睛，笑嘻嘻道，“青桐桐，要乖哦，孤要安靜的，思考人生，你不許擾孤?！?p> 青桐仰首，看著青團(tuán)子的半邊小臉，那安靜遠(yuǎn)眺的樣子，不禁軟了聲道，“遵。”
隨即站在了一旁，默默守候著。
直到天邊第一縷初陽乍現(xiàn)，那種不可阻擋的萬丈光芒一下子照耀了這整個人間。
鳳還朝伸手指著那光，拍了拍衣裙上沾的粉塵，一挑裙踞，繡著金絲綴著南海明珠的青墨鞋履就踏在了貴重?zé)o比的赤青色宮墻頂上，一派江湖漢子的豪邁姿態(tài)。
“孤想好了，以后一定要，偷溜出宮，行俠仗、義，劫富濟(jì)貧，快意江湖！”
宮墻腳下，被無視的青桐已經(jīng)徹底石化了。
哎呦喂我的公主殿下誒，您就不能收斂一些您身上那股子野蠻江湖氣嗎？
生怕別人不知道您刁蠻任性似的，您是一朝公主，不是草莽匪徒??！
想著自家小殿下才五歲就已經(jīng)是這般野蠻作派了，要是再過幾年……那還得了！
青桐渾身一個激靈，只覺得前路坎坷，心情灰暗的想跑到宮墻角下畫圈圈。
“殿下，公主殿下！”
遠(yuǎn)遠(yuǎn)地，有清華殿里頭的內(nèi)侍太監(jiān)和宮婢，往這邊尋了過來。
青桐偏頭一望，“想是太子殿下過來了，正著人來尋呢！”
“哥哥來了！”
假山石上，鳳還朝一個蹦起，歡喜的就直接往下跳。
“殿下??！”
青桐驚呼著，卻根本來不及伸手去接。
可有一道瘦長黑影比她更快，近乎是閃現(xiàn)，穩(wěn)穩(wěn)地抱住了小人兒。
輕輕落地，再輕輕放開她。
鳳還朝抬頭，對上一張冷漠冰寒的銀質(zhì)面具，和一雙那拒人于千里的的漆黑眸子。
她輕輕喚了一聲，“鳳”。
沒聽到任何回應(yīng)，戴了無臉面具一身黑衣的少年影衛(wèi)只是斂眸，俯身，行了個半跪禮，就重新隱回了黑暗里。
唔。
鳳還朝眨巴眨巴眼睛，望著身后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空氣，咧開嘴笑了，頰邊一個淺淺梨渦。
鳳朝皇室的皇子公主，自出生后就可以在皇室影衛(wèi)營里挑選一位影衛(wèi)。
而這種專屬于皇族的暗影，一生只能有一個主人，主人死，則必須跟著陪葬。這是鐵律，也是契約。
她一歲的時候，鳳帝就帶她去了皇室秘苑，想給她選一年長影衛(wèi)來護(hù)她周全。
可每次鳳帝介紹完一個人，問她喜不喜歡，她都是搖頭，然后隨手一指，在另一邊正在訓(xùn)練的戴面具的少年里，一眼挑中了他。
影衛(wèi)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一個主人賜予的代號。
她叫他，鳳。
她的鳳。
“殿下，你嚇?biāo)梨咀恿?！?p> 青桐臉色蒼白的小跑到鳳還朝身邊，蹲跪下來，細(xì)細(xì)打量著，檢查看鳳還朝是否有什么傷損之處。
“無妨無妨的，青桐桐。”
鳳還朝收了看向暗處的視線，給了青桐大大一個笑容。
而那邊，聽到青桐驚呼的內(nèi)侍和宮女們，此時抬著鳳紋歩攆也趕了過來。
小心覷著鳳還朝周身并無什么異樣，紛紛松口氣，便跪地而拜。
“還朝殿下尊安。”
“都起來罷?！?p> “遵?！彼麄兗娂娖鹕?，下意識的站了些許遠(yuǎn)，垂頭跟隨著，顯然是有些畏懼她。
鳳還朝看得暗暗好笑。
“青桐?！彼龁玖艘宦暎白吡T，看哥哥去！”
青桐立馬抱起她放進(jìn)了步攆，落下鳳紋青紗簾子，然后緊緊跟著步攆，走在了最前面。
青色宮裝裊娜，娉婷依依。
大鳳朝，以鳳為圖騰，以青色為尊。除皇族外，哪怕是世家大族，衣著器具也一律不可用青色，配鳳飾。
青為國色，愈深愈貴。
鳳宮內(nèi)侍宮婢一律素色淺青宮裝，深色是皇子公主這些正統(tǒng)皇族才能用的。
而青桐身為鳳朝嫡公主的貼身宮婢，更是一殿主事的女官，地位自是要高出尋常宮人許多的，宮裝也是較為繁復(fù)的翠青色。
比如此時，能跟在鳳還朝青鳳步攆旁的也只不過青桐一人，其他人也還沒有資格與她同行，隨侍在側(cè)。
雖說她年歲不大，虛歲也只十四，可該有的氣勢卻半點不落，甚至臉上沒有半分與鳳還朝獨處的那種鮮活之態(tài)，一舉一動都是鳳宮最高規(guī)格教禮出來的宮婢模范。
一絲不茍，面無表情。
青桐這里端架子端的辛苦，步攆上跪坐著的鳳還朝卻是半點沒忍著，笑開了花。
于是，就在一眾各異的垂著的神色里，鳳還朝的笑聲隨著步攆晃晃蕩蕩，銅鈴般的泠泠作響，在一片寂靜里異常突兀，又異常悅耳。
別人不知道鳳還朝在笑什么，只當(dāng)這位尊高的公主殿下發(fā)癔癥，青桐卻知曉得清楚。
她面無表情的，在心里默默翻了個白眼。
太委屈了，可憐她忠心耿耿維護(hù)著自家公主殿下的形象，背挺的都快麻了，沒安慰就算了，還反被嘲笑，還讓不讓人好好表演了真是傷心。
路上恰好遇見一對內(nèi)侍宮婢往這邊走，看方向是從清華殿那頭來的。
鳳還朝指尖敲了敲步攆木壁，青桐一揚手，儀仗停下。
青桐便上前去叫住了這隊人，然后回來挑起了鳳紋步攆上的厚重青紗，只留下薄薄一層，模糊內(nèi)外視線。
鳳朝偏著頭，就隔著這么一層青紗問道，“太子哥哥，到哪了？”
雖是溫溫軟軟的笑問著，可步攆前后，包括被叫住的這些宮婢內(nèi)侍，卻都是內(nèi)心一顫。
更有甚者，在她問詢的時候，居然還抖羅了一下身子。
這不單是畏懼，更是滿滿的恐慌。
鳳后治下平和，但該罰該打的也絕不會手軟，故而鳳宮之中規(guī)矩一向嚴(yán)明，所有人都嚴(yán)格遵守，這個“所有人”之中絕對不包括鳳還朝。
作為鳳帝鳳后的兩人共同孕育的唯一幼女，他們是恨不得將鳳還朝寵到天上，摘星星摘月亮都愿意。
雖然鳳還朝對待宮人們一般而言多有溫和，從無打罵，更無虐待，在這個千百年來戾氣橫生的、以殘殺奴隸仆役為樂的宮宇之內(nèi)也算是難得的好主子了。
然而寵溺之下成長的小少女，品性再不毒惡，該有的刁蠻絕不會少，尤其是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以及念頭付諸行動之后，就變作了一個個的惡作劇，總是坑害了她身邊那些無辜的宮人，讓人頭疼不已。
日子一久，宮人們自然都怕了。
鳳還朝眨了眨眼睛，很滿意此刻自己所塑造出來的刁蠻公主形象如此深入人心，笑道，“怎么不答話，是沒了舌頭，還是都想，變成啞巴？”
她樣子天真可愛，語氣又軟糯好聽，像是飲了蜜糖，慢條斯理的，卻聽得人渾身一涼。
青桐更是冷著臉看過去，對這些不上道的宮婢內(nèi)侍實在是無言。
那隊人里頭，站在前頭的幾位內(nèi)侍都是其他殿里抽調(diào)的主事，身份在各處也都不低，為著這次祭天大典聚在一塊，商量這次跟隨出宮的宮婢內(nèi)侍人員名單。
才從內(nèi)務(wù)司出來，途經(jīng)清華殿，正要分散回自個兒侍奉的殿里頭，哪想就這么被攔下了。
更別說攔下他們的，還是鳳宮內(nèi)苑里最為刁蠻任性嬌縱頑劣，被耳提面命無數(shù)遍萬萬招惹不得的還朝公主！
不禁面面相覷。
青桐知道自家小殿下不喜拖拉的脾氣，沉聲喝了句，“回話！”
幾人推搡間，沒幾瞬便推了最后站著的一人出來回話。
那被推出來的青衣小內(nèi)侍，瘦瘦小小，看模樣也不過十一二歲，長了張人畜無害的娃娃臉。
被推出來后，他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僵在原地有些愣忡。
但還是很快就跪伏于地，朝著步攆恭聲道，“稟殿下，太子殿下正在清華殿外殿的望風(fēng)亭中，應(yīng)是在等候殿下?！?p> “就到望風(fēng)亭了？”
鳳還朝摸著肉嘟嘟的小下巴，思索著什么，不經(jīng)意間瞥見那回話的青衣內(nèi)侍隱隱約約的半張臉，就想偏了。
誒，小哥哥好像長的挺可愛啊。
她輕咳兩聲，隔著青紗問了句，“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