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市局大門,李滿福沒有回家,徑直去了醫(yī)院,主治醫(yī)生是高中時代的同學(xué)。
想到同學(xué),李滿福悲從心起,這么多同學(xué),這么多朋友,真正稱兄道弟的寥寥無幾。
他疲于應(yīng)付七拐八彎打過來的電話,有拐彎抹角羞羞答答的,像欲語還休的文人,“滿福,請教你個事情…你看怎么辦好?”有自認交情深厚肆無忌憚,像酒后撒潑的彪漢,“這事你無論如何得給我辦妥,兄弟就求你這么一件?!碑?dāng)然,還有避不開的七大姑八大姨,大姨媽的嫂嫂的兒子諸如此類。
只有這個醫(yī)生同學(xué),從他入警開始,存在手機上的號碼就沒亮起過,而這段時間卻頻頻閃動,似乎趕著把這些年落下的全補上。李滿福反倒希望他托自己辦點事。
從醫(yī)院出來,李滿福把一瓶止痛藥塞進褲袋,一臉凝重鉆進車?yán)?。車子在京南大橋邊停下,他把撕得粉碎的報告單和診斷書撒進京南江,一群白色的蝴蝶在風(fēng)中飛舞,又被滾滾江水吞沒。
“李局,現(xiàn)在去哪?”
“回家吃飯?!崩顫M福關(guān)上車門,搖下車窗,任由風(fēng)吹著滾燙的臉,車?yán)锘厥幹圎惥鹈赖母杪暋?p> 我記得有一個地方
我永遠永遠不能能忘
我和他在那里定下了情
共度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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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別瞎弄了,你不嫌煩我嫌煩?!?p> 李大頭半趴在桌子上,看著老媽黃晴像梭子一樣在廚房和餐廳穿進穿出,不知道她哪來的勇氣,時隔多年又擺起了這犯了忌諱的“龍門陣”。
“煩什么,啊,”黃晴的聲音從廚房沖出來,“過個生日怎么了,往后年年都得過。”
“你過給誰看吶,她也看不著,至于老李,”李大頭看著一桌菜說,“我勸您還是省省吧,給這家留點清靜。”李大頭想到了6年前給空氣過生日,過得一天花板奶油。
“我倒想清靜,”黃晴把鏟子敲得鐺鐺響,仿佛跟鍋里的西藍花有仇,“可你家老李不消停,從今往后老娘不忍了?!?p> 別又鍋碗瓢盆砸一地就行,李大頭嘆了一口氣,隔壁鄰居估計比他更苦惱?!八懔税桑拇尾皇悄阆葦∠玛噥??!?p> 進門前一刻,李滿福抹了一把臉,連做了幾次深呼吸,盡量讓僵硬的面部肌肉松弛下來,擠出一絲笑。
桌上擺著水煮魚、粉蒸肉、栗子雞、醬牛肉,還有幾盤紅綠搭配的蔬菜,冒著熱氣,正中間擺著一個大蛋糕。
“喲,一桌好菜嘛,香。”李滿福其實并無食欲,這段時間聞到油膩腸胃就翻騰,可他還是用力吸了下鼻子,把一件薄外套掛在衣架上,搓了搓手在茶幾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绑阊拍??”
“加班,吃食堂?!秉S晴圍著圍裙端著一盤菜從廚房出來,把菜放到桌上,接著把李滿福換下的外套拿進盥洗間。
李大頭坐在桌子邊,腦袋耷拉在桌上,悶悶不樂地擺弄著筷子。
“她一個檔案員,加什么班,別是生著氣吧,”李滿福眼睛掠過京南日報,瞄了李大頭一眼,他正用一根筷子挑了一戳奶油往嘴里送。
“今天什么日子?”李滿福問道。
“成天不是開會,就是研判,要么出差,”黃晴冷著臉走出盥洗室,“你什么時候記住過這個家,今天倒撞準(zhǔn)了點,能蹭個熱飯。”
李大頭砸吧著嘴,顧自撥弄一大包蠟燭,或許暴風(fēng)驟雨又要來了。
“我本來就不擅長記這些亂七八糟的,你記也一樣?!崩顫M福起身洗手。
“亂七八糟?”黃晴把打好的三碗米飯扔在桌上,“幾十年的案子倒記得利索?!?p> 李滿福不再搭腔,再說下去勢必又是釘子對錘子,針尖對麥芒。吵了大半輩子,吵出了心得,沒意思。黃晴總說他只愛工作不愛生活,從兩人介紹認識開始,磕磕絆絆,生活早就磨成了溜光錚亮的鵝卵石,已經(jīng)沒有什么滑不過去。
只是不知道還能滑多久??傆X得還有大把光陰,一直不知道吵到什么時候是個頭,而一句“還不算完全沒希望”,卻瞬間把一切折疊,那個頭原來近在咫尺。
“媽,蠟燭還點不點?”李大頭問道。
“點,全點上?!?p> “26根吶?”李大頭說,“能插得了嗎?”
“插不了也得插,一根不許少。”
26根!李滿?;腥缧盐?,沾滿泡沫的手懸在了水槽邊。是啊,冰冰都26歲了。他和李大頭一樣,想到6年前的今天,黃晴第一次也是唯一次突發(fā)奇想,他當(dāng)時覺得她怪誕、神經(jīng),不可理喻。而現(xiàn)在,他忽然想通了。
李滿福啊李滿福,你對得起結(jié)發(fā)妻子和兩個孩子嗎。想想她這些年的付出,再想想你用嘴巴深愛的兩個孩子。而你,除了把一攤子破事帶回家,除了亂撒淫威,除了讓他們擔(dān)驚受怕,為這個家又做了什么貢獻。
就這么一點念想,還非得逼她連根拔了?
他扭頭看著膽戰(zhàn)心驚插著蠟燭和悶頭扒飯的黃晴,一陣酸澀涌上心頭。今天哪都不去了,就算天王老子也別想搬動一步。
“來,我們一起給冰冰慶生?!崩顫M福故作輕松。
李大頭嘴邊沾著奶油,嘴里嚼著一大塊粉蒸肉,抬起快埋進蛋糕里的腦袋,一臉懵逼地看著他。手上不停轉(zhuǎn)動著打火機的調(diào)火器。
黃晴也一臉茫然,預(yù)想的“穆桂英掛帥”被一招以柔克剛拍死在了抬頭戲。
“奇怪嗎?”李滿福看著這對母子。
李大頭和黃晴不約而同點點頭。
李滿福接過打火機,一聲啪嗒,火苗直沖前額稀松的頭發(fā)。
李大頭很想笑,可又覺得不該笑。
“好笑嗎?”李滿?;艁y地拍打燒焦的發(fā)尖。
李大頭搖頭強忍著笑,只是很想笑。
“阿晴…”
老李破天荒的昵稱,再次抽拉李大頭腹部緊繃的肌肉,他努力控制不笑出來,捅了捅老媽,“阿晴,有人叫?!?p> “阿福,你說。”黃晴學(xué)著怪調(diào)。
李大頭仰頭盯著天花板,試圖把笑憋回去。天花板上還殘留著6年前的污漬,它們滲進墻壁,慢慢漾開,看上去并不清晰,又確實存在。
他想到了飛到半空又砸向地面的蛋糕,想到摔落在地仍熊熊燃燒的蠟燭,想到老李存量不多險些爆倉的頭發(fā),想到素未謀面卻注定此生相連的姐姐,一切如此簡單,簡單的有些荒誕,荒誕到近乎神圣。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嘴嚼爛的粉蒸肉噴射而出,天女散花般沖向天花板。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沒忍住…”
等他們都入了夢,李滿福穿衣起身。
風(fēng)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仿佛有人從窗外走過,悄悄品味著甜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