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而平闊的華北平原上,一條小河正緩緩流淌,它叫沃河。
從地圖看,沃河就在黃河不遠,兩者幾乎是擦著邊而過,可偏偏又完全沒有交流。這看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卻是這塊平原上很常見的景象,黃河太高了,別的河流可高攀不起。
沃河是很小的一條河,寬不過二十多米,河心也只到胸口,一路由西北向東南流向淮河。
拉近了看,沃河實在是條漂亮的小河。水草蘆葦豐茂,河水剔透如水晶,如果不是兩旁的農(nóng)田,幾乎看不出多少人類活動的痕跡。
不過,它漂亮的實在有點奇怪了,在人口最密集的華北,沃河卻一點沒有工業(yè)時代的樣子。
因為,這是一九八八年!
在平原的某個地方,沃河終于與另一條更小的河流交匯了。于是,兩條小河變成了一條不那么小的小河,繼續(xù)東南下。
就在兩條小河交匯的那個夾角處,一個村子正安穩(wěn)的放在那,它被兩條河包圍,只在北邊有一條大路經(jīng)過,就像字母A中間的一點。
村子名叫小楚莊,一個不太典型的平原村落。相比于附近的村子,它地勢要偏低一些,于是村民們就在村里挖了很多水塘來防水,點綴在全村各處,活像美人臉上的麻子。
這會正是清晨跟上午的交界,村東頭的一個小院里,一個少年正坐在堂屋門檻上,怔怔的看著面前的一切。
一九八八年!楚朗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有機會第二次踏進這同一條歷史河流。
熟悉的老屋,熟悉的瘦狗,還有羊圈里那條熟悉的母羊。
抬腿瞧了瞧那條剛剛結(jié)痂的傷疤,轉(zhuǎn)手摸摸隱隱作痛的后背,都有些熟悉,楚朗只能苦笑不已。
八八年……,這是六月吧?。?p> 熟悉的畫面像沃河一般,緩慢而堅決的沖刷著楚朗早已模糊的記憶,讓它與現(xiàn)實完美重合。
如果記憶沒錯……,也不可能錯。就在六月,他經(jīng)歷了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時光,即使多年以后,那些記憶還是他的噩夢素材。
事情起源于一場波及了大半個鄉(xiāng)的冰雹(下冰雹的面積很小,嚴(yán)重的地方常常只有幾個村子)。
那天大晚上的,鴿子蛋大小的冰疙瘩就跟不要錢似的往下砸,噼啦啪啦的,幾分鐘內(nèi),他們村的麥子就全廢了。
六月,這本該是豐收的時節(jié),但迎接小楚莊村民的卻是顆粒無收。
那是八十年代,村民才溫飽了幾年,地里的出產(chǎn)幾乎是唯一的收入來源。為了種好莊稼,人們毫不吝惜的投入了化肥農(nóng)藥還有力氣,有的時候一畝地一季只能賺幾十塊錢,積蓄更少,于是,這場冰雹過后,很多人家連買下一季的化肥農(nóng)藥錢都成了問題。
好在,因為全村都一個樣,痛苦分散成幾百份后,大家總算也沒那么痛苦了。而且,總有那么些更倒霉的人家,損失更大,于是多數(shù)人的心理就在互相“攀比”中越加平衡。
很不幸運的,楚朗家就是攀比后的“優(yōu)勝者”。
楚朗當(dāng)時正上初三,即將參加師??荚?,下冰雹那天,他正好回家修整。
那天,當(dāng)外邊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楚朗急吼吼的就跟著父母沖出了屋子。結(jié)果沒幾步就讓冰雹砸回來了,腦袋上還多了幾個包。更倒霉的是,他在院門口還滑倒了,摔到一堆碎磚頭上,背部跟小腿劃傷了好大一塊。
那時候的人可不嬌氣,傷了也就傷了,楚朗壓根連一點碘酒都沒抹。結(jié)果,第二天去學(xué)校后,因為天氣熱加上宿舍環(huán)境糟,傷口很意外的發(fā)炎了。
到了考試那天,楚朗的體溫創(chuàng)下了他的歷史最高記錄,三十九度還多。勉強考完第一科,第二科他直接暈倒在了考場。
糧食顆粒無收,被寄予厚望的楚朗考試也砸了,一家人在生活的壓力下幾乎喘不過氣來。楚朗受到的打擊尤其沉重,他們這的師專不收復(fù)讀生,他當(dāng)時真的以為自己要與黃土地相伴一生了。
一直在家頹廢了兩個月,最后父母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去找了趟鎮(zhèn)高中。而又因為楚朗成績優(yōu)秀,沒想到還真的破格錄取了,這才讓他的學(xué)業(yè)能夠繼續(xù)。再后來就是高考,上大學(xué),他的人生到這轉(zhuǎn)了個大彎才終于回到坦途。
嗚嗚!
院子一角,一陣沉悶的狗叫聲突然響起,頓時把楚朗的思緒拉回了現(xiàn)實。
接著,剛才還在撒歡的狗子就搖著尾巴向他跑了過來。
看它嘴里血糊糊的一團,楚朗依稀看得出,那牙縫里的是一只老鼠。
“饅頭?”楚朗笑著喊了它一聲。
算起來,他跟這狗已經(jīng)快二十年沒見面了,想起它年老時的狀態(tài),再看到它如此活潑年輕的模樣,心里都不禁一陣開朗。
看到楚朗笑,饅頭也親熱的靠近了,嘴巴就要往他身上蹭。
“去去去!”楚朗臉色一變,連忙揪著它的耳朵,把它的嘴挪開了。
饅頭卻以為楚朗跟它鬧著玩的,不依不饒的又湊了過來。
楚朗只好站起來,一手按著它的腦袋,一邊跟它周旋。這下可好,饅頭看楚朗不訓(xùn)它,玩的倒更歡樂了。
糾纏了沒兩分鐘,楚朗終于惱了,照著狗屁股就一巴掌過去……,耳邊終于恢復(fù)了平靜。
看著狼狽逃出院子的饅頭,楚抻了個懶腰,心情有些舒暢。
只是,還沒等他多消化一些信息,門外又有打鬧聲傳來,接著,倆小孩廝打著跑到了院子里。
“干啥呢?撒手?!背蔬B忙過去,把倆小家伙拽開了。
這倆是一對龍鳳胎,男孩叫楚評,女孩叫楚屏,正是楚朗的弟弟妹妹。其實,原本他們并不叫這個名字,只是上戶口的時候弄錯了,后來也就沒改。又因為倆人名字讀音一樣,所以家里人都用二評,三屏區(qū)分。
看著眼前瘦瘦小小的倆人,楚朗有些莫名的揪心,微嘆了口氣。如果歷史照舊,過不了多久,這倆小家伙就該輟學(xué)了。
這是很無奈卻又必然的選擇,家里需要錢,地里卻離不開人。于是,父母選擇讓希望最大的楚朗繼續(xù)上學(xué),倆小的則到地里幫忙,好讓他們老爹能去城里打一段工。
“哥!俺二哥搶我紙飛機?!背梁傲艘宦暎瑪D了擠眼,眼淚唰唰的就落了下來。
“你胡扯!那是我疊的?!背u憋紅了臉,急忙大吼道。
“行了行了。”楚朗一手拉著一個,“都多大了。就不能聽點話?”
口頭訓(xùn)著,他眼中卻全是笑意,只是笑著笑著,眼淚就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