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先打他十板!”御前侍衛(wèi)上前,不由分說把王尚禮拖出去打了十下板子。御前侍衛(wèi)本來也都是王尚禮的手下,所以這十下板子倒也輕描淡寫。張獻忠一腳踢翻桌子:“明軍已被朕殺敗了,哪里還敢再來,不過是些散兵游勇,待朕去射獵游玩一番。”
汪兆齡不通軍事,沒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王尚禮卻嚇得魂不附體,張獻忠身旁只有八名侍衛(wèi)和一個太監(jiān),他也不穿盔甲,隨手拈了一根標槍就上馬出門。王尚禮急道:“圣上吃醉了!”張獻忠回手擲出標槍,貼著王尚禮的頭皮飛過,把他的頭發(fā)削下一片來,張獻忠哈哈大笑:“我如何醉了!”十騎馬飛馳出城去了。王尚禮叫苦不迭,急忙跑去向張可望報訊。
彭山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楊展和他的兒子楊璟新正在觀察著彭山的情形,彭山的西軍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明軍的到來,還保持著原本的狀態(tài),楊璟新說:“獻賊驕惰至斯,天教其亡。”楊展說:“要真是那么容易,你老子也不會從成都跑到這里了。賊兵雖無動靜,但是守御布置得法,絕非毫無戒備?!?p> 有一名探馬來報:“發(fā)現(xiàn)賊兵十余騎,窺我營壘?!睏钫拐f:“不過幾個哨騎,不必理他。”探馬說:“內(nèi)中有一人,衣著甚是華貴,似為賊中頭目?!睏钫剐Φ溃骸斑@倒有意思,去看看?!?p> 楊展帶著二十多名親兵移動到了另一個山頭,他也是一員勇將,當初在成都之戰(zhàn)中,他被西軍俘虜,卻在要被處決的時候殺了劊子手,逃了出來,對付十來個敵兵這種小陣仗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楊展從山上向下望去,只見為首的那員敵將身穿黃袍,沒有盔甲,此時已經(jīng)夕陽西下,楊展看不清這人的長相,反正看清了也沒用,他根本沒見過張獻忠本人。管他是誰,先送個見面禮再說。楊展張弓搭箭,手指一松,羽箭疾似流星,直奔張獻忠而來。
張獻忠也看到了楊展,但是當他瞇著眼觀察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敵人時,箭鋒已經(jīng)到了他的面前,從前胸透入,背后穿出。
在這個生命隨著鮮血離開身體的時候,伴隨著劇烈的疼痛,張獻忠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自己是誰,想起了自己在做什么。
“讓可望做掌盤,可望做掌盤……”張獻忠對侍衛(wèi)隊長王自奇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去找自成……”王自奇哪還顧得上跟他解釋李自成已經(jīng)死了,張獻忠后面的話他已經(jīng)聽不懂了,“射塌天來了西山口,走了革里眼,點燈子揮大刀……”
張獻忠突然睜大了眼睛:“讓可望做掌盤!定國、文秀、能奇,都是我們兒子,你們跟他們四個,不許跟別人!去找自成!自成是我兄弟!過黃河去,曹文詔到石樓……八金剛打蒲縣,白廣恩反出混天猴,王子順打白邦政,王八蛋張立位……張妙手,映山紅……”
大西大順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大西軍趁著暮色悄悄撤離了彭山。張可望親自斷后,他素來以行伍嚴整聞名,綽號“一堵墻”,撤退戰(zhàn)打得滴水不漏,楊展試探性襲擾了幾次,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便放棄了追擊,重占彭山縣后即停止行動。
沒有人知道張獻忠被葬在何處,張可望與白文選、王尚禮等人因張獻忠樹敵太多,唯恐墳塋遭人盜掘,于是悄悄舉行了喪事。張可望立刻派人通知三個義弟張定國、張文秀、張能奇返回成都,而且要帶著兵回來,一場風暴馬上就要到來了。
成都的百姓經(jīng)過了幾天驚恐的日子,張可望對張獻忠已死的消息秘而不宣,卻命王尚禮、王自奇、張虎等人迅速奪取成都的控制權(quán),秘密逮捕汪兆齡及其黨羽。留守成都的提督皇城都指揮竇名望與張定國是好友,也早就對汪兆齡不滿,當即決定配合張可望,派兵控制了皇宮和汪兆齡的府邸。張獻忠的四個義子隨他南征北戰(zhàn)十余年,是和西軍這支軍隊一同成長起來的,軍中的每一個主要將領(lǐng)都是他們的舊交,汪兆齡雖然在軍隊中也籠絡(luò)了一些黨羽,但是和張可望等人完全不能相比。等到張定國、張文秀、張能奇三人趕回成都,汪兆齡一黨更加無可與抗,紛紛束手就擒。
直到此時,張可望才宣布了張獻忠的死訊,白文選、馮雙禮、靳統(tǒng)武、吳三省、竇名望、王尚禮、張君用、馬元利、劉進忠、高文貴、王復臣等人一致?lián)碜o王自奇代傳的張獻忠遺詔,由張可望、張定國、張文秀、張能奇四人統(tǒng)攝國政,以張可望為首,這倒有些像皇太極即位之初的四大貝勒。張可望提出,如今四兄弟的稱呼全都是“張將軍”,未免混亂,不如恢復本姓。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是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并無異議。于是,四個在明末歷史上無論如何不可能繞過的名字出現(xiàn)了:
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
眼前的第一要務就是清算汪兆齡一派,李定國、劉文秀二人不好殺戮,也擔心牽連過多,打擊面太大,最終決定只將汪兆齡一人處死,連孫可望提議的剝皮實草都免了。畢竟汪兆齡曾經(jīng)是大西的丞相,這樣公開虐殺會影響大西軍的威信,因此只是讓張虎將汪兆齡悄悄縊死,扔到城外亂葬崗去了。那些阿附過汪兆齡的人總歸也是一同并肩作戰(zhàn)過的兄弟,最終決定一個都不殺,視罪行輕重各加責罰,最重的罰為苦役,最輕的降職一級。
等到孫李劉艾四將確立了他們在西軍之中的穩(wěn)固地位,更嚴峻的問題擺在了他們面前:西軍的未來在何方?
川西的楊展、曹勛、趙榮貴等部趁著張獻忠戰(zhàn)死的機會不斷對西軍發(fā)起攻擊,尤其是楊展,因為擊殺張獻忠而名聲大震,周圍的小股武裝紛紛來投,其中還有被袁宗第打敗的袁韜,原明朝的偏沅巡撫李乾德也在袁韜軍中。李乾德前兩年因為被張獻忠打敗而丟了官,被發(fā)配到王應熊軍前戴罪立功,王應熊把他派到了袁韜這里,袁韜抗拒袁宗第,其中李乾德的挑唆就功不可沒。而甘良臣、侯天錫、馬應試等人都已經(jīng)接受了袁宗第的改編,西軍徹底陷入了包圍之中。目前楊展雖然還沒有遵奉袁宗第的號令,但是也已經(jīng)接受了嘉定伯的爵位,承認武昌朝廷是合法的大明朝廷,沒有和袁宗第發(fā)生沖突。
局面是很明顯的,西軍如果選擇戰(zhàn)爭,根本沒有勝算,張獻忠死后西軍內(nèi)人心浮動,孫可望已經(jīng)偵知很多人在與袁宗第、賀珍聯(lián)系,其中包括劉進忠這樣的重要將領(lǐng)。終于在一次會議上,李定國把問題挑明了:“吾輩本大明臣民,中國淪陷于外寇,則當嚴辨夷夏之防,以中國為重。今攜川蜀百萬軍民歸朝,誠心輔佐,恢復二京,蕩清海內(nèi),則將來竹帛之垂名可圖也。秦國公、靖遠侯、光山伯等,昔年與先帝同起,皆我等之叔父。闖西二軍,向來攜手同心,患難互助,往日雖小有齟齬,終不曾反目為仇。先帝彌留之際,遺言命我等聯(lián)闖抗清,此正其時也?!?p> 沒人提出異議,其實大部分西軍將領(lǐng)心里早就清楚,張獻忠從崇禎十三年開始就落在了李自成后面,之后數(shù)年中,闖軍和西軍的距離一步步地被拉開。盡管張獻忠自稱了皇帝,可西軍諸將們卻沒有他那樣的信心,眼看四川各地反叛不斷,軍事上不斷失利,很多人都已經(jīng)開始喪失信心了,只不過出于對張獻忠的忠誠,誰也不會說出來而已。雖然這么想有些對不起張獻忠,但實際情況確實是,張獻忠的死反而讓他們卸下了包袱,而張獻忠死得如此草率,更讓他們覺得,莫非是天意不讓八大王成就大業(yè)?闖軍大鬧陜西的消息,如今已經(jīng)傳遍了四川,西軍將領(lǐng)和闖軍將領(lǐng)們一樣,除了竇名望、劉進忠等少數(shù)人之外,大部分都是陜西人,和在四川面對無休止的叛亂相比,他們更渴望過去縱橫天下的那種酣暢淋漓的生活,更渴望打回老家去,封妻蔭子,光宗耀祖,青史留名。更何況他們過去大多有和闖軍合作的經(jīng)驗,與劉宗敏、袁宗第等人是舊時相識,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過。
聯(lián)明聯(lián)闖,共抗清軍,選擇這條道路對于如今四面受敵的西軍來說并不為難,但是這條路究竟通向何方呢?沒人能預知。他們只能從之后的無數(shù)血戰(zhàn)之中求得答案,這個答案未必會讓人滿意,卻能讓人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