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實(shí)話了,這世上的人總是很奇怪,講話不愛直來直去,仿佛只有繞著彎子才能達(dá)到目的。
言書忽然想起了父親的一句話,在這樓里,與聰明的人講話總是最簡單的,因?yàn)楸舜硕贾缹Ψ揭裁?,省去了相互試探。跟糊涂人說話也不乏,他要什么,求什么,有什么,你總是能一眼看穿。
而最累的,大約就是林謙這種,有智慧有籌謀,有心機(jī),可也只是有而已。
滿腹心事,要說不說,欲拒還迎。
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林謙也不好受。
看著不過是個精雕玉琢,風(fēng)流軟糯的小公子,仿佛是用一身黑衫硬生生壓出的沉穩(wěn),卻不想,自己該藏的,在他面前一點(diǎn)都藏不住。
言書道:“公子既然有事要說,那就別一直站著了。宛芳,去沏一壺大紅袍來,林公子喜歡這個,哦,別忘了,略兌些蜂蜜水?!?p> 他說的不輕不重,目光移過來似乎也沒什么重量,卻讓林謙越發(fā)不安了。
自己確實(shí)愛武夷的大紅袍,這茶金貴,輕易喝不得,所以一般也沒什么人知道,可這閣主,不僅知道,甚至還清楚自己愛往里兌蜂蜜的喜好?
他是男子,但卻喜甜,更偏愛苦和甜摻雜的兩種極端。
這個習(xí)慣明明除了婉君和自己的父母,再不會有旁人知曉。
言書道:“林公子,你做什么這樣看著我?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林謙低頭,半晌才搖頭道:“正是因?yàn)閷Γ晕也庞X得自己方才那番說辭有多么多此一舉?!?p> 言書笑了笑:“要說起來也是我的不是,方才在樓下,一時沒有認(rèn)出公子來。七寶閣大了些,分部也多。我年紀(jì)輕,總是會有疏漏的時候,還希望林公子能多擔(dān)待?!?p> “倒不知,這幾年令尊在琉璃堂主持著,幾時貧困著要靠你典當(dāng)來相助了?難不成,七寶閣這兒發(fā)放下去的俸祿,都被旁人虧空了去?”
這七寶閣,取名之初寓意的就是法華經(jīng)所注的佛家七寶,金、銀、琉璃、硨渠、瑪瑙、珍珠、玫瑰。
因此分布在靖朝各處的分部就用了這七種寶物來命名,圖的是個祥和瑞氣。
而言書所說的琉璃堂,堂主正是林竹林染息。
這林謙不是正室所生,也沒什么得意長處,主事薄里并沒有這一號人物,所以,在初聽聞他的名字時,言書也并沒有朝著這方面去想,畢竟,這姓氏不算罕見。
只是,主事簿里沒有,不代表言書新收的集子里沒有。
不說旁的,便是那眉眼間的幾分相似,就足夠言書在意了。
果然,上樓一查,就得了結(jié)果。
林謙被拆穿了身份,因?yàn)樵缬蓄A(yù)感,所以并不再抗拒,倒是從善如流的落了座,恰好宛芳上了茶,他道了聲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由衷嘆了一聲:“好茶。”
這情緒拿捏,也算恰到好處。
杯盞摩挲了好幾圈,林謙終于下定了決心。
“我來皇都,明面上確實(shí)為了科考,而婉君背井離鄉(xiāng)只為了照顧我的起居也是事實(shí)。只不過,來的時候,父親叮囑了,無論如何,要找機(jī)會來一趟七寶閣,‘拜訪’一下閣主?!?p> “拜訪?”言書玩味的重復(fù)了一遍,似乎覺得有趣:“若要拜訪,怎么不大大方方的遞了帖子?反而半真半假的編了這樣的故事?連帶著自己父親也一道詛咒了進(jìn)去。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呢。”
林謙不大在意這語句里的嘲諷:“我原準(zhǔn)備了旁的說辭,只是后來出了婉君的事……”略略一頓后,繼續(xù)道:“既能有親君衛(wèi)替我試深淺,我又何必多費(fèi)其他心思,不過順?biāo)浦哿T了?!?p> 言語平靜,目光卻是掩蓋不了的失落暗淡。
言書聽著這話,還覺得尋常,倒是元夕耐不住了。
“唉,我原以為你雖然騙人,至少還是真心愛著那姑娘所以才會感傷,想方設(shè)法的引了親君衛(wèi)來,好讓他們露了真面目,或者借此求著你們閣主給你主持公道。沒想到,你除了滿心試探,便是半點(diǎn)真心也無??膳?,實(shí)在可怕?!?p> 中原的人,慣常話說半截兒,這種風(fēng)氣在讀書人中尤勝,所以,冷不丁遇上元夕這般不懂遮掩的,難免會不習(xí)慣。
而林謙此刻就很不習(xí)慣。
瞧對方這打扮,在父親給的訊息里,并沒有提及這樣的人。
其實(shí),何止是缺漏了這一點(diǎn)。
林謙棄了茶盞,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道:“空知蓄意隱瞞自己的身份,對閣主試探再三,實(shí)屬不敬。如今敗露,空知不敢奢求閣主原諒,要打要罰,悉聽尊便?!?p> 言書道:“要打要罰?雖說你父親主事的琉璃閣與我這七寶閣是從屬關(guān)系,可想來,你父親也告訴過你,我若遇著他,面上雖是主子,可也要實(shí)打?qū)嵉姆Q他一聲世伯,若是真以主子的身份自居,落在旁人眼里興許要覺得我不尊元老?!?p> “況且,你又不在編內(nèi),比我還大上幾歲。我父親在時,尚且要與林世伯兄弟相稱,所以,論資排輩下來,或者我還要稱你一聲哥哥?”
林謙道:“空知不敢?!弊焐险f著不敢,面色卻很坦然。想來,言書說的這些,真是他心里想的。
言書笑了笑,眼角彎的漂亮,染上了幾分魅惑:“或者,你父親還會告訴你,我這閣主的位置還沒坐穩(wěn)。便是你這樣不敬,我也不敢動你分毫。所以,你這要打要罰,也不知是真是假?”
話說到最后,語調(diào)緩緩的落了下去,不知不覺間,沾了幾絲冰涼。
林謙看著眼前這個眉目精致的少年,明明含情帶笑,卻不知為何,讓人渾身起了一陣惡寒。
這兩人話語間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倒是讓一旁的元夕看的起興:“玉璃,人都那么說了,又是比你大好些歲的哥哥,你若是不打不罰,似乎有些不太尊重人。不如,你按他說的先做了,好歹也能讓他安心些。有什么能比安心更重要呢?其余的,等打罰完了再好好說,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