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華服,貴重的珠寶……十四歲的姜清歌將這些象征身份的物件兒一一除下,柔軟的嗓音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一字一句,落地有聲。
“父皇,還記得少時您帶著兒臣在御園里看花兒,每每見了那些開得格外艷麗的,您總是要忍不住嘆息一番。那時兒臣不懂,為何您要去惋惜那些最耀眼奪目的花朵,他們明明就是在綻放最好的風(fēng)華,是百花中最美的存在?!?p> “兒臣一直記得當(dāng)時父皇說的那些話。世上萬物盛極必衰,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逃脫這個自然賦予的準(zhǔn)則。那花開的最盛時,就是她要落土碾為泥的時候?!?p> 剝落了華服的清歌一身白衫,清素優(yōu)雅,將一室昏暗照出了幾道光華。
她膝行上前,絲綢的緞子刮過平滑而又冰涼的玉石地磚,勾毛了緞面。
“姜氏李朝沉浮了幾百年,也曾到達過鼎盛,只是,世事都有規(guī)律,太過荼靡,終將迎來衰敗。父皇,這不是你一早就知道的嗎?”
姜鏈頹唐的倚著石階緩緩坐下,刻玉鑲金的石階硌的人生疼。
他抬眼望了望赤燭長燃的金鑾殿,紅柱金龍,張牙舞爪的盤旋在屋頂之上,瞪著南珠做的雙眼,白茫茫的瞧著自己,空洞的近乎恐懼。
蒼老這種東西,原來真的是不期而至,大廈忽傾,奈何力不從心。
“孤知道,這李朝早晚會有那么一天,只是沒想過,最后,他是亡在了孤的手上。這些年,孤夙興夜寐,不可謂不用心,再無功勞總有苦勞。但或許在這黎民眼里,孤不過是一個軟弱可欺的老好人。縱著一幫臣子貪污受賄,結(jié)黨營私。將這大好江山生生蛀出了一個又一個深可見骨的血洞來。”
“長明河決堤,那樣的大事,孤作為皇帝,天下之主,竟是最后一個知曉的。他們這群人,哦不,他們不是人,堤壩毀了,他們怕人責(zé)罰,竟能想出拿活生生的人去填堵這樣的法子。哪里還配稱作是人。孤的手下,養(yǎng)著的都是一群怪物。殺人不見血,吃人不放鹽……”
姜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畫面,一把拽了女兒的手,近乎喃喃道:“清歌,你說,孤的手下養(yǎng)了這么一幫怪物,那孤呢?或者,孤就是這群怪物的頭頭。所以,所以那叛軍才要打著替天行道的名頭來除掉孤,是嗎?”
他的語氣慌亂而恐懼,花白的頭發(fā)從赤金冠子里跑了出來,看著狼狽而無助。
“父皇……”清歌軟糯的語調(diào)帶著安撫的能力,將因為挫敗而思緒混亂的姜鏈安撫了下來。
她輕輕的伏在被抽了生氣的皇帝膝蓋上,細(xì)語柔聲換了稱呼道:“爹爹,這一切,不都是您的錯。你溫柔良善,胸懷天下?!?p> 只是這樣的性子,并不適合在這泥濘成沼澤的澧朝當(dāng)皇帝。
清歌起身,提姜鏈解了發(fā)髻,細(xì)細(xì)梳理,心內(nèi)也是唏噓。
她年歲尚小,可也瞧清楚了如今的局勢。
謝承的隊伍還在遠(yuǎn)處,但眼下這百姓的心是向著他的,若是一直這般下去,他要打到皇城,奪下這江山也不過數(shù)月罷了。
而這李朝,也實在沒有人拿得出手能與其對抗了。
皇子怯懦,兵將生疏,那些個文臣除了罵罵咧咧的指責(zé)姜鏈無為外再沒有別的想頭。
最后一絲亂發(fā)被整整齊齊的抿進發(fā)髻里,清歌取了盤龍赤冠小心的固定好后,緩緩道:
“這一仗,兒臣替父親打?!?p> 元和八年,李朝太子姜溥儀率兵出征,容音公主姜清歌女扮男裝混入其中,作為副將協(xié)助太子平定叛亂。
同年,皇帝親選百家少年充作親兵衛(wèi),只聽其一人調(diào)遣。
姜鏈一改往日作風(fēng),下令嚴(yán)懲天明河事件涉案官員,為首者一律斬首,涉事者發(fā)配邊塞充作苦力。
同時,派遣皇子到各處巡查,監(jiān)督官員辦案,由文臣隨行記載,另開設(shè)匿名官坊,可供百姓不記名申訴,杜絕皇子以官家身份欺壓民眾。
……
言書聽得入神,幾乎都忘了這段過往牽扯的是自己的身世:“爹,聽您這樣說,這前朝皇帝也是個能人,這樣的舉措,若是早些頒布,或者就沒有靖朝什么事兒了。”
這孩子,言語之間膽大包天,也不知是隨了誰的性子。
言琮無奈,搖搖頭道:“我方才說過了,你外公性子隨和,輕易不愛打打殺殺,所以才縱出那么多無法無天的貪官來。這些措施,聽人說起來,似乎都是你阿娘離開前的諫言?!?p> “我阿娘?”言書不信:“你說的是李朝公主?那個時候她才多少?十三還是十四?”
這不恭不敬的語氣,一時半會兒怕是改不掉了。
言琮搖頭,接口道:“十四,你阿娘那時候才十四?!?p> “李朝的潰爛在根本,一時半會兒并沒有好的法子。可好在,民眾要看的也不是根本。官逼民反,這件事的癥結(jié)在于官。老百姓是最樸實的,若是日子過得下去,還能瞧得見希望,誰也不愿意背上亂國逆賊的名頭來造反。畢竟,除了天明河邊那些被血洗的人外,其他的人沒有非反不可的理由。”
“姜氏執(zhí)掌李朝那么久,在民眾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天家,這一點被你娘好好的利用了一把。百姓恨貪官,那便殺貪官,百姓愁民聲不達天聽,那就廣設(shè)官坊,采納良言。貴族民眾相互牽制,雖是削弱了古老貴族的權(quán)益,可一時之間朝局也算穩(wěn)固。”
“你阿娘說,要想抵制外頭的禍亂,必須想穩(wěn)固內(nèi)里的矛盾。否則,內(nèi)憂外患,才是真正的死地?!?p> 這番話,很有見解,言書聽得認(rèn)真,對這所謂的阿娘有了更多好奇:“然后呢?她跟著太子去打仗,留著老皇帝扯了一幫少年兵來處理內(nèi)亂,穩(wěn)定民心。聽著還不錯,但大抵這安穩(wěn)也只是暫時的,否則這李朝怎么還是沒了?還有,你說那什么公主城頭驚鴻舞是什么?難不成姜清歌沒去打戰(zhàn)反而跑去跳舞了?爹,您方才說了吧,公主容貌傾國,或者,她擅長的謀略叫做美人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