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正值秋葉瘋狂落下的季節(jié),天空灰蒙一片。微風(fēng)里斜斜的細雨從上落下,打下了樹上的幾片紅葉,空氣里一片潮濕,一向喜歡秋葉的我在這天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中午我在那里草草的吃了一頓飯,又看了一眼他的相片就離開了葬禮。在席上滿桌陌生的人,與我同齡的卻也為數(shù)不多,陌生的場合里,我只認識一個人,但他卻成為了我來參加這場葬禮的緣由。
原本母親并不想讓我參加他的葬禮,因為她并不想讓一個15歲的小孩兒過早的接觸一切與死亡沾邊的事。但父親深知我與吳生的友情,再三勸說,母親這才答應(yīng)。
早上我刻意的換了一身不正規(guī)的黑裝,參加了他的葬禮,再次見到他,他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已是照片中的人。嗩吶聲一直在響,人群里的操雜也從未停止,有哭的,也有嘆息的,我獨自找了一把椅子,呆呆的坐了一上午,直到中午。寥寥幾口才,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小雨點還在不停的下著,到了家樓下。我看見了吳生的父親,一只手拖著下巴愁眉苦臉的坐在臺階上。我走上前去問叔叔怎么不上樓坐坐?我爸今天在家里,沒有什么事。
他聽到了我的聲音,才緩緩的抬起頭,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呢?我正說開車接你。
許久,我們都沒有說話,他拍了拍臺階示意我坐下。
我小心坐下,“不用了,反正也不遠,我走走就回來了?!?p>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你說,你和小生認識也有七年了吧,應(yīng)該很了解他吧?!?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微微點頭。
“那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孩子?”他問。
我知道他問出這樣的問題,是有原因的,其實吳生的父親,我是很少見的,大抵每次問起,都說在外地工作。
我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了一句“那您認為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吳生的父親感到有些驚訝,“本來我以為你們還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要操心,直到他進入手術(shù)室時,偷偷擦掉眼淚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再多的欺騙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他什么都知道。”
他從煙盒里抽出了一支煙,看了看我,又放回了煙盒,“在你們小時候,??匆娔銈兾鍌€常常聚在一起玩兒,天黑了才回來。”
“是啊,很懷念那個時光?!蔽艺f。
“他每天回家和他媽說著你們的故事,說你和……”
他的最后一句話說的很沉重,我大抵知道他的眼眶又要紅了。
我看到他強忍著淚水,我便沒有再說了。
“小學(xué),初中,他都要吵著和你們上同一所,但后來我的事業(yè)越來越忙了,好幾次他和我說起頭疼,我都沒有在意,直到一個月前去醫(yī)院檢查,才……”
我在腦海里,回想起一個月前的事。
那是一個清晨,濃霧布滿了所見之處,是他在前一天晚上,他給我發(fā)來了信息,于是早上六點,我大抵因為前一天晚上,熬眼寫書,眼皮都抬不起來了,我晃晃悠悠地走下樓,才發(fā)現(xiàn)吳生早已坐在臺階上。
“這么早叫我干嘛,要不讓我去你家睡會兒,我實在困的不行了,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我也坐在了臺階上。
“你說,如果”吳生打斷了我的話。
我察覺到了不對,立刻睜大了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我吼道。
“我得了癌癥。”吳生說。
我在聽到這話的那一刻感到很驚訝,第一次覺得這個病離我們是如此的近,我多么希望他在像我撒謊,但他眼睛里不停打轉(zhuǎn)的淚水已經(jīng)告訴了我,這不是開玩笑。
我沒有再說什么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們就這樣子坐在臺階上,一直沉默著,直到我看到他的一顆眼淚落在青石板上,我才問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前天,去了醫(yī)院,吳生與父親本來是與母親去免費體檢的,后來父親說,既然是免費的,不如全家都做一遍吧。結(jié)果,醫(yī)生看了吳生的體檢報告??戳嗽S久。將吳生的父親悄悄的拉到了一邊,將吳生的情況說了一遍,當(dāng)父親聽到“晚期”二字時,心猛的一跳,像被一塊石頭狠狠地咋了一下,隨后父親平復(fù)了心情,小聲對醫(yī)生說,是不是看錯了,還是打印出來。
醫(yī)生怕出錯忙說,我們也不太確定,你知道的,免費體檢,機器測的不一定準,建議你還是花點錢,去大醫(yī)院去檢查檢查。
從醫(yī)院走出后,我父親就再也沒有說話,到了人民醫(yī)院,母親問了一句,不是要回家嗎?
父親還是沒有說話,拉著吳生走進了醫(yī)院,吳生不知道為什么,但還是跟著上去。當(dāng)父親說再做一次體檢時,吳生慌了,他知道自己可能是得了大病,但不知道是什么病。父親讓吳生在門外等著,當(dāng)父親慌張的,滿懷希望的把吳生的體檢報告交給醫(yī)生時,嘴里一直念叨著,一定是出錯了,當(dāng)看到醫(yī)生一樣拉下了臉時,父親慌了,他覺得那一刻有時候天塌了下來,他一下子站都站不起來了,呼吸變得急促,再一次聽到“晚期”二字時,他拽住了醫(yī)生的領(lǐng)子,“你再仔細看一看”父親喊道。
醫(yī)生了解他的感受,心中并沒有生氣,醫(yī)生只說了一句:“盡量讓他開心點。”
不一會兒,父親擦干了在眼里打轉(zhuǎn)的眼淚,說道:“一個小地方的醫(yī)院能查出什么,明天我去BJ查?!?p> 醫(yī)生心里知道他這是安慰自己,但還是說了一句:“我那里有朋友,用不用我?guī)湍懵?lián)系?!?p> “不用了,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串通好的。”父親摔門走了出來拉吳生上了車。
吳生在門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當(dāng)吳生聽到“晚期”二字時,愣了一下,隨后在腦子里劃過許多美好的事情,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也希望是機器錯了,但那腦海里的東西一直揮之不去……
車子上,吳生還是問了一句:怎么了?
正在開車的父親,只是清清的回了一句:“哦,沒什么事,好像是闌尾炎,割了就行了?!?p> 吳生知道問什么都是沒有用的,便沒有再問了。
夜里,吳生翻來覆去睡不著,聽到了隔壁父母的談話“怎么動不動就闌尾炎呢?”母親問。
“不知道了,我剛剛在網(wǎng)上買了票,我明天去BJ在查查?!?p> “闌尾炎,至于嗎?割了不就行了。”
“明天早上六點的火車。”
說完,父親就沒有再說話了,他們關(guān)了燈。
第二天,早早地聽見了父親悄悄地扣門聲。
于是吳生找到了我,吳生知道父親去BJ不過是另一種自我安慰,是另一種自我逃避。
列車上,父親多希望能開的慢一點,一直不要停下,這時他的腦海里和吳生一樣,也閃過了許多片段,到BJ后的結(jié)果,或許父親已經(jīng)想到了,他漸漸的明白了,這不過是逃避,問了許久的路,才找到了人民醫(yī)院,還是將吳生的化驗結(jié)果交給了醫(yī)生,醫(yī)生說出了同樣的話——顱內(nèi)腫瘤,父親沉默了,醫(yī)生隨后說了一句話,“不過,還有一個辦法,做手術(shù),但你也知道,這種手術(shù)風(fēng)險穿高,況且你孩子這個程度,成功的幾率不大,而且手術(shù)費非常高,普通的家庭……”
醫(yī)生還沒有說完,父親走了,這是他第一次來BJ,來的匆匆又去的匆匆。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晚上12點了,那沉重的扣門生聲,再也掩蓋不了父親的疲憊。
父親怕進門打擾到母親,便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了一夜,第二天的一大早,吳生在夢中被叫醒,迷迷糊糊的上了火車,母親也在,又是同樣的一套檢查,又是同樣的回答,又是同樣的在門外。
那是吳生第一次到BJ,他曾多少次想要來到這里,而當(dāng)真正的來到這里的理由,卻是吳生萬萬沒想到的,下了火車,父親匆匆的拉著吳生去醫(yī)院,只有吳生一個人在看著這五彩斑斕的城市。
晚上安排在了病房,終于在病床上躺了下來。吳生感覺腿都走斷了,忙了一天,只是落了個床位,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看向父親,他的頭發(fā)白了許多,吳生才不相信一個人會一夜間白了頭,現(xiàn)在他信了。父親走出了病房給自己的朋友打了電話,聯(lián)系了醫(yī)院的醫(yī)生,盡管風(fēng)險特別大,但父親還是決定要做,他想讓吳生過上正常的生活。夜里父親將吳生的病告訴了母親,母親哭的很厲害,卻一直捂著自己的嘴,她不想讓吳生聽見,在哭聲中罵著父親:“吳窮,你要瞞我到什么時候?”倚著墻癱坐在了地上。
第二天的朝陽準時泛起紅光,當(dāng)吳生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母親時,她那雙黑眼圈說明了一切——一夜沒睡。
吳生大概知道了什么,什么也沒有說,看了一圈,沒有找到父親。醫(yī)生建議還是再過吳生一個的時間,畢竟手術(shù)不成功,吳生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于是,終于又見到父親,“走吧,出去看看,第一次來BJ,聽說故宮不錯。”
吳生并不想去,他覺得此刻的,他夢寐以求的,天天在電視上看到的城市,變得如此陌生與恐懼,他想回家。
父親本想再說什么,但還是帶吳生回到了樊城。
一路上,父親一直問吳生現(xiàn)在喜歡干什么,吳生想了好久,我什么也不想干,平平常常的就好了。
父親強忍著淚水,沒有再看向吳生……
第二天,清晨吳生來到了教室,我很驚訝,在三十天的倒計時了,他來到了教室,面容上看不出一點與死亡沾邊的事。
我在那一刻非常的敬佩他,而吳生也仿佛一夜之間長成了大人。
下了課,我還是問出來那句話:今后一個月怎么辦?
他平平常常的說了一句:接著上學(xué)啊,還能干什么,學(xué)生不就應(yīng)該上學(xué)嗎?
當(dāng)我的腦海里不斷想著,接下來的一個月吳生會干什么時,在聽到這句話后,一切想法都戛然而止。
“大哥,你說人活著有什么意義?”
這是,我很久以后再一次聽見他叫我“大哥”,也是第一次聽到一個與我同齡孩子口中問出來的問題。
盡管兄弟幾個一直把我當(dāng)成了小大人,但面對這樣的問題我依舊手足無措,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腦海里閃過了許多名著里的話,但他們的話都慢慢的消失在我的腦海里,我抱怨自己的記性差,或許落楓在這里,會給吳生一個滿意的答案,但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人是我,“或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吧。”我扔下了這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走出了教室,我在那一刻,開始害怕見到吳生,害怕我的眼淚不止的落下。
但終究還是在同一個班里,見面是在所難免的,但每一次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仿佛那個將要面臨生命終點的人是我。
一天里,他一直和同學(xué)們有說有笑,我漸漸的放下心來,仿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夜里,我與吳生一起放學(xué)回家,一路上,我察覺到了一直有一輛黑車在很遠的地方跟著,終于看清楚了,那是吳生父親的車,我心有神會,便沒有再看向后方了。
早上,我沒有再瞌睡了,自行車騎的飛快,心中一直想著吳生的事情,后面有人叫我,我回頭看見了吳生,“趕上你還真不容易啊!體力不錯嘛?!?p> “你怎么騎上自行車了?”我問。
“嘿嘿,都快不在了,卻來風(fēng)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覺,這算什么!”吳生努力的邊喘氣,邊在風(fēng)吼道。
我放慢了速度“哪來的車?”
“之前買的,因為我的身體一直不怎么樣,所以我爸不讓騎?!?p> 我看了看不遠處后面,果然叔叔還在。
“往后有什么打算?”我的記性不好,把找個問題說出口后,才想起昨天已經(jīng)問過了。
本以為吳生會說與昨天相同的話,但他還是把心打開了,“我覺得,人不愿意離開,一定是心中還有遺憾,把愿望完成不就行了?!?p> 我心中似乎會預(yù)料到他會這么說,于是毫不猶豫的答應(yīng)了他。
他將自己昨晚列了一宿的愿望清單,那是寫在一個作業(yè)本上的,一張張的用黑色中性筆寫的密密麻麻。
我大抵心里清楚,吳生大概是把這一生想做的事都寫進了里面,“先把重要的做了?!蔽易於嗟恼f了一句,然后就后悔了,心里想:愿望,應(yīng)該是每一個都很重要??!
吳生拿過本子,用紅筆在桌子上劃了起來,許久才把被子交到了我的手中,我看了看,那歪歪斜斜的紅線旁還標上序號。
“合法就行?!蔽议_玩笑的說著,低頭看向了自己手中的本子。
第一條:給父母一個擁抱。
這原先簡簡單單,輕輕松松的事情,在此刻變得,非常的困難,他不想讓父母發(fā)現(xiàn)。中午,吳生要請我吃飯,雖然是同一個小區(qū),但我還是去了。
吳生的母親做了許多好吃的飯,我像是下了一回館子,那一道道絢爛的菜,在我眼里化作了畫上的一點點原料,或云彩或高山,隨后那畫漸漸的暗淡,成為了一張張底片。
我盡量克制著去想這些,但再看向那些飯菜時,似乎腹中有一顆巨大的石頭,我吃了幾口再也吃不下了,便看向了吳生,他開開心心的吃著,也在小心翼翼的吃著,當(dāng)他吃完放下碗筷的那一刻,他是緊張的,阿姨來收拾碗筷時,吳生忽的抱住了阿姨,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阿姨先是愣了一下,隨后身體一直在顫抖,許久吳生說了一句:“呀,媽,你又瘦了,收了一圈了。”
阿姨盡力的克制著自己的顫抖,委婉的回了一句:“咳,這說明減肥成功了嘛?!?p> 我與吳生附和著笑了笑,內(nèi)心卻已淚流成河,我大抵從沒有想過會遇到這樣的畫面,我漸漸的感覺身邊的空間像是凝固了一樣……
夜里十二點,吳生發(fā)來了消息,說擁抱了疲憊的父親,回到家父親已經(jīng)睡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了。我心里想著,或許叔叔永遠也不知道這一次的擁抱,就是最后一次了。
第二天,他起的很早,我下樓后,見他早已在樓下等著。到了教室,又拿出了那個本子,看到了下一條愿望,他想和兄弟們在聚一次。而現(xiàn)在兄弟五個,落楓去了BJ看病,似乎是小手術(shù),郭跡好像去了太原,不知道,好像家里出了點什么事,只有楊端天還在樊城,實在,人湊不起來。
無奈,夜里,吳生與我回到了我家,吳生想在我家住一宿,他母親爽快的答應(yīng)了,夜里,在群里打開了視頻,我們聊的很開心,聊的很普通,幾句簡單的問候,幾句簡單的鼓勵,還在BJ醫(yī)院病床上的落楓,放下了手中的橘子,我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這時,有一個長得非常好看的女孩來問落楓題,我們看見后都在調(diào)侃落楓:找大了。楊端天變著聲音模仿著落楓的回答:“哪道題?”
我們笑著前仰后合,我不經(jīng)意的看向了吳生,或許熱鬧更能顯的人寂寞,吳生走出了屏幕,去了廁所,正在人們笑的時候郭跡說了一句:“都不好好學(xué)習(xí)是吧,一放學(xué)就抱了個手機?!?p> “那還用學(xué),看看不就行了?!甭錀鲹屩f。
“到底全市第二,就是厲害?!睏疃颂煺{(diào)侃道。
“說,通考的時候睡了幾個小時。”楊端天又說。
“睡什么睡啊,不敢睡啊,監(jiān)考老師可嚴了?!甭錀髡f。
“呀,還有咋落楓怕的監(jiān)考老師呢?”我也補了一句。
“不敢不敢,還是咋們?nèi)~哥厲害,通考給站起來了,監(jiān)考老師說活了半輩子了,還沒見過站起來考試的?!?p> “哈哈,我不是瞌睡了嗎?!?p> “然后呢,然后呢。”楊端天追問。
落楓正要說話,郭跡又搶了一句:還有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們一個考場的?
落楓又說:“好在那個教室還挺大,葉哥一個人在大后排……”
郭跡問:啥感覺?
我搶著說:“一個字,爽,老師給我四個桌子并成一塊,這下卷子和草稿紙,答題卡,放下了?!?p> “你考的數(shù)學(xué)?”楊端天問。
“嗯”。
“那葉哥這次數(shù)學(xué)考了多少?”楊端天又問。
“不多不多。”
“你看葉哥又謙虛了,上次考了117了?!惫E說。
“哎,就數(shù)學(xué)好,但也沒落楓高,老落又考了個滿分?!?p> “我靠,你就是那個為數(shù)不多的滿分?”
這時落楓那邊沒了動靜,只看見,落楓正教著那個女孩題,楊端天看見了說:“這貨,教題就教題吧,怎么還嬉皮笑臉的。”
“那家伙,一股賤嗖嗖的樣?!惫E說。
“人呢,說話,怎么不說話?”我說。
“好像,靜音了,你看他猥瑣的?!?p> “哎,挺好的姑娘,我什么時候也能遇見這么好看的一個呀?!惫E假裝嘆息著。
“我說,你們能不能小聲點,我沒禁音了?!甭錀髡f。
“啊,這不尷尬了?!惫E說。
“都聽見了?”我問。
“可不咋的?!甭錀饔纸恿艘痪?,“話說,葉雨,她你不認識?”落楓把手機對準了那個女孩兒。又見,那個女孩害羞的把落楓的手機推到了墻邊。
忽然聽見了手機那頭落楓與那個女孩的對話,視頻里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聽著他們的對話。
“葉雨是誰?”
“葉雨嘛,小時候,咱們?nèi)齻€,你不是在我們村住過一年嘛……”
落楓這么一說,我死去的記憶又被喚醒,“哦——我想想,是蘇啥來著?!?p> “蘇思卿。”落楓說。
“對對對,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人家,現(xiàn)在可有錢了,不知道怎么弄得,現(xiàn)在是BJ戶,知道那個四合院有多貴嗎……”
“這不富婆嘛……”
手機里七嘴八舌的聊著,吳生從廁所里走了出來,我看得出他剛剛哭過,又沒有再問他了。
那一夜,我回想過很多與他的點點滴滴,夜里,很安靜,只有墻上掛著的鐘表,滴滴答答的撥動著,想了想,得知他患病后,我們便再沒有談與死亡有關(guān)的一切,我們睡的很早,那一晚我才知道,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沉默,是一種有千言萬語而無法表達的沉默,是一種恐懼與無所謂相夾雜的沉默,我是害怕的,也是束手無策的。
清晨的光,不偏不倚的伸進千家萬戶,我們早已坐在了酣睡淋漓的教室里,這幾日不知怎的,我格外的清醒,即使眼睛困的很厲害。老師,在講臺上同我們一樣困的厲害,依舊掙扎著在嘴里念叨著什么。
教室里,偶爾發(fā)出幾絲飛蠅般的聲音,而那聲音里大概就夾雜著我嘴里發(fā)出的飛蠅聲,因為眼睛困的厲害,腦袋卻清醒的很,索性便閉上了眼睛,嘴里小聲念叨著古詩。吳生也睡著了,突然又猛的趴了起來,問了我一句,落楓與郭跡什么時候回來?
我知道,他一直在躲著他們,隨后也只是用了三個字——不知道,搪塞過去。當(dāng)我說完這三個字后,我突然意識到,他想悄悄地離開人世。后來幾天不知道實現(xiàn)了幾個愿望,又不知道劃去了幾個愿望。時間過得很快,直到有一天,他說他有一封信,讓我轉(zhuǎn)交,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封……
沒有信封,只是一張對折了兩次的信紙,他是很信任我的,我又狠狠地按了一下,將那封信壓成了卡片那么薄。
地址是18班的舒沁,她與我們還有喬瑛都是小學(xué)同學(xué),只是現(xiàn)在初中了,他們作為三樓的成績好班,他們的班主任是不允許他們上四樓的,更不允許一起玩兒,于是本就內(nèi)向的她便很少與我們說話了,平日里我是不會干這種事的,但為了兄弟,我還是豁出去了。
終于一個機會,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我還是走去了18班的教室,雖說是已經(jīng)放學(xué)了,但卻與四樓的教室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當(dāng)我們整條樓道都黑洞洞的時候,三樓的教室里依舊燈火通明。
我跨進了門檻,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我,我如同一個賊一樣,心中多的是心虛,但轉(zhuǎn)念一想我不過是一個送信的,于是又大踏步了起來,怕對舒沁影響不好,本想小聲說話的我,卻一緊張聲音喊的很亮。
“舒沁,這個給你?!蹦且豢?,班里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齊刷刷的看向了我和舒沁,于是班里的幾個男生便大聲的起哄,我并不在乎別人的眼神,舒沁看著我正要張口時,我打斷了她,“先別著急拒絕,不是我寫的?!?p> 說完話,我便走出了18班,感覺能為兄弟生前做一些事,是再正常不過了。
隨后,第二天,舒沁找到了我,她上了三樓,不過是偷偷上的,舒沁塞給了我信便走了,她告訴了我,吳生寫的是一封道歉信,大抵內(nèi)容是小學(xué)時,有一次放學(xué),吳生只顧著和我說話,舒沁與他打招呼,他都沒有聽見。
在我看來,這并沒有什么,但還是把信又交給了吳生,英語早自習(xí)在我看來,只是強撐著不讓自己睡覺,但眼皮還是不知不覺合上了,不知誰在戳我,我以為是老師,竟奇跡般接著剛剛背了一半的單詞又背了起來。
“是我?!?p> “哦,嚇死我了?!?p> “我挺緊張的?!彼粗种械哪欠饣匦拧?p> “這有啥?你還沒有看?”
“一起一起。”吳生坐到了我的旁邊。
“這不合適吧!”
“不怕,我都不介意,你建議什么?”說著他打開了那張紙。
映入眼簾的是幾個方方正正的楷體:我在九月等你。
看到這幾個字,他是欣慰的,我反而大叫了一聲,“好小子,你全兜出去了,兄弟你不告訴,就隨便告訴別人了?!?p> “沒有,其實,我已經(jīng)……她……六年了,每一次見到她,都會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與信任感?!?p> 他說的這一種對異性的感覺,我是從未有過的,但我又看了看那六個字,心里又陷入了沉思:或許舒沁并不知道這場手術(shù)的成功率是比中彩票還要低的,或許舒沁只是簡單的鼓勵他,或許……
吳生的一聲大叫打斷了我的思考,“我想活,我要活,我要健健康康的一直活下去,我要娶她為妻?!?p> 或許,之前的吳生只是想盡快完成愿望一心求死,而現(xiàn)在,是舒沁的那六個字:我在八月等你。點燃了吳生重新活下去的希望,仿佛這六個字是一個治百病的藥材,已經(jīng)醫(yī)好了他的病。
我本想與他說些什么,但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
隨后他又自言自語道:但是手術(shù)概率實在是太低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忽的站了起來,“太低了,又不是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挺過去的,就這么決定了?!闭f著,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對生命的這份執(zhí)著,讓我感到欣喜,又讓我感到恐懼。
到了下午,吳生又寫了一封信讓我轉(zhuǎn)交,同樣,我又耗到了放學(xué),這一次我變的很果斷,本想把信交的她的手里就走,卻在看向她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已經(jīng)變得通紅,我知道,那是不知哭了多少遍才流下的淚痕。我本想說點什么,卻又止住了口。
那一天晚上,我靜靜的躺在床上,在心里想著:還有一周。
那一周的時間里我很少見到他,那段時間的我,上課時,是昏昏沉沉的。直到下課時,我看下他的座位才發(fā)現(xiàn)他又不在了,心里想著大概他又去找舒沁了,于是又埋頭睡著了。我知道這種昏昏沉沉的時光是很快的,一個月的時光轉(zhuǎn)瞬即逝,我害怕分離,害怕分別,我曾多少次想與他的父親談過,想要打消我心中的疑慮——為什么一定要做場手術(shù)?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多少個夜里,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多少個夏末的涼風(fēng),沒有將我吹醒。多少個夢里我們一如往常。多少個歲月里,我尋不到他的蹤跡。
手術(shù)的前一天晚上,我們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道路兩旁已然亮起了路燈,我依舊能看到后邊不遠處那一輛尾隨的汽車,那時我發(fā)現(xiàn)他像一道黑色的影子緊緊的跟隨著我們,證實了光明的存在。
風(fēng)是祥和的,是溫暖的,是將要凝固的,是令人無法呼吸的,我極力的吸著空氣,卻感覺它是無法呼出的,是憋在心里的。心里如同懸著一塊兒石頭,沉重而又令我膽怯。
一路上我們并沒有說話,只是離別時,我說了一句:“走了?!?p> “好?!?p> 走了幾步,他站在路燈下喊著:“喂,你說過明天會陪我一起去的,沒忘了吧?”
“一定!”
漸漸的,他消失在了燈光里……
第二天,我請了假,早晨五點半便早早地同吳生以及他的家人出發(fā)了,值得我驚訝的是,我在車里遇見了舒沁,我清醒的大腦與那沉重的眼皮顯的格格不入,便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吳生與舒沁已經(jīng)睡著了,看著他們,我盡量的使自己的內(nèi)心變得平靜。
窗外依舊燈火通明,卻沒有幾個人,偶爾能看到幾個早市的人正在搭建攤位。凌晨的風(fēng)是刺骨的,也是猛烈的,隔著車窗依舊能聽到它的咆哮。
我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下的車,又不知什么時候上了火車。因為是在夜里,火車里并不嘈雜,大多人在呼呼欲睡,也有少部分人在翻看著手機。舒沁也終于不再睡了,無神的盯著前座。
吳生還在睡著,我打心底里佩服他這種勇氣。到了BJ,天已經(jīng)亮了,與樊城不同的是這里人來人往,車子川流不息,兩旁的路燈還在散發(fā)著淡淡的黃光。
我曾多少次幻想過來BJ旅游,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地方。然而當(dāng)我這次來到這里時,卻寫的是如此倉促,第一次來到BJ,我為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來到醫(yī)院,我大抵有一種小屋見大屋的感覺。其豪華與干凈整潔是樊城任何一家醫(yī)院都不能比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吳生全身都在顫抖,雖然那幅度并不是很大。我本想上去問點什么,但又有一種明知故問的感覺。
舒沁默默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我不知道那樣能否平復(fù)吳生的心情,但那顫顫巍巍的步伐,竟如同一位正在走向刑場囚犯,搖搖晃晃的身影里是對一切滿足與舍棄,上午,吳生的父親一直在和醫(yī)生說話,我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只是一直在看著吳生,他那如同失去靈魂一般的身體,此時此刻像空殼一樣在椅子上坐著,這時她的母親走了過去,“沒事,就是個小手術(shù),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知道再說那樣的話有什么意義,或許這如薄膜一般的謊言,此時此刻成為了吳生父母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心中是從來沒有抱著希望的,這個來小孩子都可以看出不可能成功的成功率,卻成為了他們最后的希望……
將近中午,終究還是決定要做手術(shù)了,在走進手術(shù)室的那一刻,吳生轉(zhuǎn)過了身,“爸,媽,舒沁,大哥,我要活,我要好好的活,我還有很多地方還沒有去過呢,我還有好多人沒有見過呢,我要你們看到我娶舒沁,我還要你參加我的婚禮……”吳生拍著我的肩膀。
“我在八月等你?!蔽冶ё×嗽缫褱I流滿面的他,那一刻,我感覺到他變輕了許多,狠狠地抓了一把他的衣服,仿佛這樣便抓住了他的生命,他將脖頸掛著的金鑰匙摘下,放入了我的手中,“等我回來再還我……
舒沁也抱住了他“我在八月等你,一定要回來。”
吳生的父親走到了他的目前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嘿嘿,小手術(shù),沒什么怕的,大丈夫何懼之有……”
吳生突然打斷了父親的話,沉重的語氣流出了幾個字:“爸,媽,我走了?!?p> 那一聲告別讓他的父親身體一顫,我知道,他的父親知道了一切……
幾個小時那漫長的等待只屬于他們,于我而言換來的是漫長的煎熬。
我靜靜地一個人蹲在墻角,看著那把金鑰匙,看著時間一點點的流逝,突然,那心臟猛的一顫,一時之間我卻感覺到難以置信的窒息……
隨之而來的,是那手術(shù)室的燈滅,那噩耗的傳來,使得吳生的父母那最后一滴火苗也滅了,吳生的父親激動的叫喚著躺在上面的吳生,一點點的淚水滴在白布上,那哭并非是嚎啕大哭,而是泣不成聲,他瘋狂的捶打著墻壁,直到到了下午,他倚著墻坐在了地上,令我膽怯的是那眼中的空洞……
吳生的母親已經(jīng)在我身邊哭暈,我勉強著將她扶到了椅子上,靜靜地,一坐便做到了黃昏,漸漸的我看到了那細長影子里的人,“照顧好阿姨,我先去辦點事?!?p> 那一夜,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在了長椅上,又不知是什么時候火化的吳生,只見到舒沁叫醒了我,我們又上了火車,我甚至都不知道,吳生的父親是什么時候買的返程票……
我不知道舒沁是什么時候回到了家,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走進了家門……
第二天,清晨的陽光斜斜的照在了我的臉上,它如同一個炙熱的鐵烙,又如同一把鋒利的鐵劍,劃過我的臉,刺激了我的心里。我看著一切熟悉的周圍,才知道,我在沙發(fā)上躺了一夜,一切如夢一般的在我眼前實現(xiàn),又在我眼前消失,這短短的一個月,我像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它是那么虛幻與真實,我多么希望這一切是假的,直到我意識到了手中攥著的東西——金鑰匙。
那一刻,我的淚水止不住的流下,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多么的狠心,卻在這一刻不攻自破,而那句“我在九月等你”卻永遠的留在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