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雪與月共舞。
風吹雪花,吹來片片多情。
空余恨,地老天荒,此恨綿綿無絕期。
問誰消受?
且把長恨作烈火,焚盡天下不義人。
……
長安城外,破舊的城隍廟內(nèi),火光熊熊,在寒冷寂寞的夜里明亮如晝,溫暖如春。
在那堆燃燒的正旺的烈火上,架著一口殘破不堪的大鐵鍋,鍋內(nèi)正燉著一鍋香氣四溢的牲畜內(nèi)臟。
紅湯辣水,色香味俱佳,只是這些心肺肝腸全部都是完整的,并未用刀切開,遂以看起來有些不太雅觀,甚至觸目驚心。
火堆跟前此時有兩人正在飲酒談天,一人約摸四十歲左右,錦衣華服,發(fā)束高冠,雖已不惑之年,面容卻極是俊郎,笑起來更如芝蘭玉樹一般。
另一人三十四五歲上下,鶉衣百結(jié),全身布滿污垢,一張丑陋的臉上滿是疤痕,兩只眼睛黯淡無光,如同死灰色一樣毫無生機,不笑的時候像恐怖的僵尸,笑的時候像猙獰的妖魔。
如此對比鮮明的兩人,卻在這風雪寒夜里共處一間破廟,且飲酒暢談,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只見那面容俊朗的中年人看了眼門外,片刻開口問道:“已經(jīng)快三更了,你我酒已喝得差不多了,這肉快熟了吧?”
相貌丑陋的那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等不及了?”
“你知道的,我一喝多就想吃肉,”中年人笑著道:“多年爛飲,我的胃如果不吃肉就無法消受這些喝進去的陳年佳釀?!?p> “這不是肉,不過是一些牲畜下水罷了!”丑陋的男人道:“再說了,我看你也今晚也并未喝多?!?p> “哦?”中年人似笑非笑的道:“下水也是肉長得怎不算肉?你覺得我今晚沒喝多,那么以前呢?”
丑陋男子不置可否,繼而又道:“我從來沒見你喝多過,因為每次先醉的都是我!”
中年人撫須道:“孟兄弟說笑了,咱們上個月初在百花樓聽曲賞月那回,我醉得一塌糊涂,最后還是你送我回府的,怎么你給忘了?”
姓孟的丑陋男子道:“不錯,那次是我送你回去的,你也確實醉了,但我說的不是那回,而是以前!”
“以前?”中年人奇道:“你我相識不過半年,不知你說的以前是多久前?”
丑陋男子將手中酒壇里剩余的一飲而盡,眼中寒光一閃,道:“在你還沒有成為孟府主人的時候,我記得那時,你還叫甄孝仁?!?p> “哦?”中年人一臉詫異,疑惑道:“可我記得那時并未與孟兄弟你相識啊?還有,我名字一直叫甄孝仁,并未改過,不知無嘗兄弟你剛才話里的意思是?”
孟無嘗冷冷的道:“你的確未改過,因為你是個徹徹底底的真小人。這一鍋心肺肝腸,就是我專門為你煮的?!?p> 甄笑仁聞言面色大變,手指著孟無嘗又驚又怒道:“甄某念你雖然清貧,卻一身俠肝義膽不似粗賤下流之人,這才不惜折節(jié)相交,當你是個朋友,沒想到你如此奸惡,竟然敢口出惡言詆毀傷我!說,你到底是什么人?”
孟無嘗冷笑道:“我就是你最近一心想抓卻怎么也抓不到的那個人?!?p> “是你?”甄孝仁說著飛身而起退在門口,反手從鞋筒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指著孟無嘗一臉戒備的道:“原來你就是近年來江湖上聲名鵲起的無情大盜?”
“不錯,”孟無嘗緩緩起身,道:“我就是無情大盜,無情大盜就是我。”
甄孝仁寒著臉道:“甄某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要盜走我的家傳之寶『白玉玲瓏』?”
孟無嘗冷笑一聲,道:“你這個偽君子,我孟家的『白玉玲瓏』什么時候成了你甄家的家傳之寶?真是可笑!”
“你孟家?”甄孝仁聽了全身俱震,又驚又疑的顫抖著道:“你是哪里孟家?”
孟無嘗道:“長安孟家?!?p> 甄孝仁皺眉道:“長安城四大孟家的人我全都認識,沒聽說過哪一家有你這號人物!還有,你是怎么知道『白玉玲瓏』的?”
“嘿,”孟無嘗怪笑道:“『白玉玲瓏』是我東城孟家的傳家之寶,從我曾祖父孟青云手里一輩輩傳下來的,我怎么會不知道!”
甄孝仁聞言倒退幾步,驚慌失色道:“原來是你,你不是孟無嘗,你是孟無暇,想不到你竟然還活在世上?”
孟無暇道:“不錯,我非但活著,而且還成了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無情大盜,這一點你怎么也沒想到吧!”
甄孝仁強自壯膽,冷笑道:“你活到現(xiàn)在又能怎樣?十年前你不是我的對手,十年后你依然不是。上次你被我擊落跌落深谷不死,算是你命大,這次我看你不會有同樣的運氣了!”
孟無暇冷笑道:“上次你擊落深谷的不過是一個心底情未了的孟無暇罷了,這次可不是!”
“哦?”甄孝仁臉如寒冰,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孟無暇接著道:“從你將我擊落深谷的那一剎那起,孟無暇便死了,現(xiàn)在活著的、面對著你的是無情大盜?!?p> “無情大盜又怎樣?不過是一個唬人的名頭罷了!縱然你這些年功力大增可以將我擊敗,但盜亦有道,我不信你孟無暇真的無情!”甄孝仁說著忽然似笑非笑的道:“別忘了,你最心愛的楊花還在等著我回家呢!我若不幸敗在你手下死了,難道你忍心看著她每天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哈哈,你我今晚一戰(zhàn),不管誰勝誰負,總之都是我贏了。我不但贏得了大好名聲,更贏得了你最愛的人楊花的心!”
“你錯了,”孟無暇一字一句道:“楊花的心并不屬于你!”
“不屬于我?”甄孝仁好像聽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樣,譏諷道:“難道屬于你?”
孟無暇嘿然道:“可以屬于我,也可以屬于你的管家!”
甄孝仁冷冰冰的道:“你這話什么意思?如果只是想激怒我尋找可趁之機,我勸你還是早點死了這條心,別忘了我別號叫‘將諸葛’?!?p> 孟無暇聞言冷笑著道:“你是玲瓏心也好,將諸葛也罷,你且看看這是什么?”他隨手從懷中掏出一件粉色裹衣像甄孝仁扔了過去。
甄孝仁以為內(nèi)中定然藏有暗器,揮舞掌風將之擊落在地,定睛一看,這一件短小衣服正是妻子楊花的。此情此景,換做任何一個男人也不得不起疑心。
但甄孝仁畢竟是甄孝仁,他心底雖有疑惑,但面上依舊笑著道:“不過是一件小衣罷了,能說明什么?你這大盜既然連我藏得那么隱秘的『白玉玲瓏』都能盜走,何況這個!”
“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孟無暇道:“難道你就沒想過,我是怎么知道『白玉玲瓏』的所在之地的么?”
甄孝仁聽了面色一寒,一顆心也很快沉了下去,半響才道:“你休想亂我心神,『白玉玲瓏』的所藏之地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包括楊花在內(nèi)?!?p> 孟無暇嘿的一聲,道:“別忘了你可是有說夢話的習慣,若不是你在某一夜睡著了之后說出口讓枕邊人聽在耳里,然后在告訴別人,試問普天之下有誰能知道『白玉玲瓏』的所在?我又如何能夠盜走?哈哈……”
甄孝仁聽了面色醬紫,忍不住怒而出手,狂吼著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面對甄孝仁凌厲狠辣的攻勢,孟無暇一邊閃躲一邊繼續(xù)開口說道:“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呢,要訣生死也不必急于這一時半會兒,難道你不想聽聽她和你府上王大管家的風流韻事么?”
甄孝仁怒火中燒,惡狠狠的道:“你這個見不得人的丑八怪,縱然楊花會背叛我,那也一定是你逼迫的,今晚我非殺了你不可。”
孟無暇聽了反退為進,跟他對了一掌,雙方各自退后幾步,立住腳步,孟無暇道:“沒錯,我本來是想先偷了她的人和心,然后在一步步報復你,可沒想到卻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她和王斜的奸情,那一晚我方始明白,以前我不但錯看了你這個奸邪小人,原來竟連那個賤人也看錯了,我真是瞎了眼睛!”
甄孝仁怒極而笑,道:“你本來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瞎子!”
孟無嘗聞言雙眉緊皺,一時不禁又氣又怒又悲,黯然道:“想我孟無暇當年府上賓客云集,高朋滿座,少年時便已名滿江湖,后來更有幸拜在天下第一劍術(shù)名家‘左紫陽’的門下,前途一片光明,不料栽在了你這個小人的手里,以致現(xiàn)在活的人不人鬼不鬼,飄零江湖,無以為家。你真不愧是我的金蘭兄弟,好大哥!”
“嘿嘿,金蘭兄弟?”甄孝仁道:“到現(xiàn)在你還記得我們的結(jié)義之情,你真是傻得可愛!你知道么,從一開始,我心里便沒有將你當成過兄弟來看待,與你結(jié)義,不過是為了利用你能助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罷了!”
“好,好,好……”孟無暇一連說了幾個好,繼而又道:“到此刻,你終于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對我說了句實話?!?p> “你不覺得有些晚了么?”甄孝仁道:“就算你今晚能殺了我,這一輩子你也只能是個見不得光的盜賊了,任江湖上濤生云滅,你永遠不會再回到曾經(jīng),做那個高朋滿座豪氣干云的賽孟嘗了!”
孟無暇道:“賽孟嘗也好,勝信陵也罷,過去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從上次大難不死,回到長安后,以孟無嘗之名接近你時,就已看破了。出招吧!”
“好!”甄孝仁只說了一個好字,然后便施展平生絕技,與孟無暇戰(zhàn)在一起。
昔日相見恨晚,肝膽相照;
昔日皇天后土,義結(jié)金蘭。
今日水落石出,拔刀相見;
今日恩斷義絕,生死相殺。
是真,還是假?
是夢,還是幻?
以他二人之聰明才智,可以說一時瑜亮,偏偏一正一邪,勢不能兩立。
自古以來都說邪不勝正,可這一次,卻恰恰相反,因為最后孟無暇敗了,臨死前他喝下了自己親手燉的那一鍋心臟肝肺湯。
他敗,并非是武功不及甄孝仁,而是因為他活夠了非人的、不見光明的日子。
還有,是他故意的,因為甄孝仁這場大戰(zhàn)下來經(jīng)脈毀半,雖不致死卻也武功全失,孟無暇要他活著回去見他那水性楊花的妻子,讓他下半輩子在痛苦,悔恨中郁郁而終……
這也是孟無暇的最后一計:死諸葛走生仲達。
至于『白玉玲瓏』的秘密,自然隨著孟無暇的死而長埋地下,或許會在幾十年后,也或許會在千百年后,得遇有緣人方能重見天日。
那時江湖,或許早已無人記得曾有過無情大盜這個盜中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