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求求你了，不要過來……”
林狄雅的額頭上布滿了細(xì)小的汗珠，嘴巴張得大大的，好像一個無底黑洞，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點(diǎn)點(diǎn)晶瑩，猶如綴在海棠花上的雨珠，雙手在半空中徒勞地?fù)]舞著，仿佛落水的人在尋求幫助。
砰砰砰——，“小雅，你怎么了？小雅……”
持續(xù)的敲門聲將林狄雅從噩夢中拉出來，她猛然睜開眼睛，一下子坐了起來，呼——呼地喘著氣。
“小雅，你還好嗎？再不說話，我就要撞門了?！?p> 林向陽急促的聲音讓林狄雅徹底清醒了，“爸爸，我沒事兒，只是做了個夢。”
“你先把門打開，讓我進(jìn)去?！?p> “爸爸，我還沒起來，等會兒再開門?！?p> 昨晚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林狄雅拉過被子蓋在身上，似乎這樣可以讓她感到安全一些。
“那好，我給你熱熱早飯，起來后先吃點(diǎn)兒東西?！?p> 林向陽說完就走了，沒有任何的遲疑。林狄雅聽到爸爸離開的腳步聲，重新躺回到枕頭上，回想著方才的夢境。說也奇怪，就幾句話的工夫，她竟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夢。她怔怔地凝望著淺藍(lán)色的天花板，渴望做一只考拉。
林狄雅嘆了口氣，緩緩地坐起來，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老式眼鏡，下了床。衣柜里的衣服幾乎全是黑色的，她隨便拿出一件衣服，穿好之后打開了門。
“小雅，你怎么沒穿我給買的衣服？不喜歡嗎？吃過早飯，我?guī)闳ド虉觯阕约禾??！?p> 從林向陽的反應(yīng)來看，他似乎一直在注視著女兒的房門，在等她從房間中走出來。
“我……我不太喜歡那個顏色。”
“我覺得你穿紅色的衣服挺好看的，充滿朝氣和活力。不過，既然你不喜歡，以后就不穿了。我給你買你喜歡的衣服。你去去洗洗臉，我去給你端早飯。”
父親的口氣讓林狄雅感動失望，母親的去世好像成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他滿腦子想的只是吃飯、出去玩、買衣服。雖然他是為自己做這些事情，但怎么可以這么快就忘記悲傷呢？
依然沉浸在悲痛和迷惘中的林狄雅拖著無力的雙腳走進(jìn)衛(wèi)生間，另一個意想不到的現(xiàn)實令她如墜冰窟——所有與母親相關(guān)的洗漱物品全都不見了，洗面奶、牙刷、面膜、毛巾……全都消失了。怎么可以這么做？！一陣眩暈襲來，她扶住墻壁才沒有跌倒，綿軟的雙腿卻顫抖不已。
“小雅，你怎么站在門口不動？”
不知什么時候，林向陽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林狄雅的背后。
“我……，”林狄雅囁喏了幾句，驟然轉(zhuǎn)過身來，憤怒地盯著父親的眼睛，“媽媽的東西去哪里了？你這么快就把她遺忘了嗎？還有你為什么給我買紅色的衣服，難道這不是對媽媽的不尊重嗎？”
不僅林向陽呆住了，連林狄雅都被自己嚇到了。我在做什么，怎么可以跟爸爸這么說話？她低下了頭。
“唉，”憂傷爬上林向陽的臉龐，夾雜著一絲委屈?！靶⊙牛疫@么做都是為了你啊。我擔(dān)心你媽媽的東西勾起你的懷念，讓你難過、傷心，郁悶壞了身體，所以悄悄把東西收了起來。若是你不高興，我現(xiàn)在就把那些東西拿回來，按原來的擺放重新放好。”
父親的話讓林狄雅愈發(fā)愧疚，她的頭低得更低了?！安弧挥昧?，爸爸，我不該那么給你說話的，對不起?！?p> 林向陽注視著將頭埋在胸口的女兒，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一閃即逝。
“小雅，我怎么會忘了你媽媽？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22年多了，我心中的難受只會比你多?？粗銈挠^，我只能將悲痛憋在心底，一門心思幫你走出悲傷，重獲快樂?！?p> 林狄雅的愧疚變成了深深的自責(zé)，尤其是她聽到了若隱若現(xiàn)的哭腔，更加無地自容。我只想著自己的悲傷了，卻忽略了爸爸的感受。
“爸爸，對不起，我錯了，不該曲解的好意?！?p> 林向陽過來，一把將女兒摟到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烏黑的頭發(fā)?！靶⊙?，爸爸不怪你的。只是逝者已矣，活著的人更應(yīng)該珍惜生命，享受生活。只有你高興、健康，你媽媽才會含笑九泉。”
盡管林狄雅心中更不是滋味了，但隱隱覺得并非愧疚和自責(zé)，而是……她說不上來，懵懵懂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了，去洗漱吧，洗完了好吃飯。”
林向陽松開胳膊，半蹲下，望著林狄雅的眼睛，扮了個鬼臉。林狄雅看著父親滑稽的表情，勉強(qiáng)逼出一絲笑容。
餐桌上擺著牛奶、煎蛋、純麥面包、花生醬、豆?jié){、油條、茶蛋、小咸菜，林向陽笑呵呵地等待女兒過來。林狄雅打量著桌上的食物，心中一暖，悲傷跟著減輕了幾分。她在桌前坐下來，喝了口牛奶，吃了口面包，夾起煎蛋放到了嘴中，慢慢嚼著。忽然她發(fā)現(xiàn)桌上只擺著一雙筷子，抬頭看見父親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林狄雅使勁咽下嘴里的食物，不好意思地問道：“爸爸，為什么不吃？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的?！?p> 林向陽笑得更燦爛了，“小懶貓，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呵呵，我早就吃過了。早餐對人體是最重要的，你一定要多吃點(diǎn)兒?！?p> 林狄雅偷偷瞟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竟然十點(diǎn)多了。我睡了一圈還多，難怪醒來的時候想做只考拉呢。想到這里，林狄雅不由得笑了。
“小雅，想到什么了，一個人偷著樂？”
“?。繘]……沒什么?！绷值已诺拖骂^喝著豆?jié){。溫?zé)岬亩節(jié){讓她渾身暖暖的，料峭的春寒正在悄然散去。
“小雅，爸爸覺得你笑起來非常好看，以后應(yīng)該多笑笑?！绷窒蜿柨此坡唤?jīng)心地夸了女兒一句，在她反應(yīng)過來之前，繼續(xù)說道：“吃完飯，我?guī)闳ド虉鲑I衣服，買完衣服去游樂場。說起來咱倆已經(jīng)有七八年沒一起去過游樂場了?！?p> 林狄雅鬼使神差地點(diǎn)頭同意了。
推脫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的林狄雅吃光了桌上所有的食物，張開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心情更好了。
“小雅，吃飽了？咱們出發(fā)？”
“好。”
林向陽從抽屜了拿出車鑰匙，推開客廳的門，站在門口等女兒。林狄雅出來后，他關(guān)上門，鎖好，父女兩人一前一后走到電梯前。
“哎呦，瞧我這記性，我忘了帶錢包了。小雅，你先下去，我回去取一下錢包?！?p> 林狄雅看了一眼父親急匆匆的背影，走進(jìn)了電梯。她并沒有等太久，林向陽就小跑著出來了。
“等急了嗎，小雅？”林向陽用拇指和食指夾著一個棕黑色的錢包，在空中晃了晃，“真是上年紀(jì)了，我竟然想不起把它放哪兒了?！?p> “爸爸，你一點(diǎn)兒都不老。”剛失去媽媽，她不想讓僅存的親人與生命的終點(diǎn)聯(lián)系得太近。
太陽的光芒自林向陽的頭頂傾撒而下，遮住了他眼中異樣的光彩。
“走?！绷窒蜿栐竭^女兒，徑直朝著一輛黑色大眾汽車走去。
林狄雅跟在他的身后，仿佛一只出生沒多久的小鴨子。
被太陽曬了一個上午的汽車?yán)镉行┰餆?，林狄雅打開了車窗。和煦的春風(fēng)吹拂著她的黑發(fā)，刮過她的耳朵，她感到舒服極了。要是我能像只小鳥似的飛翔在空中，呼吸清新的空氣，享受溫暖的陽光，那該多么愜意啊。
“小雅，想什么呢？一個人又偷偷笑。說出來讓我也高興高興。”
林向陽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半邊臉都在微笑，似乎比幻想中的林狄雅還要高興。
“我沒……爸爸，你說人能像小鳥那樣翱翔在藍(lán)天白云下嗎？”
林向陽扭頭看了看怔怔地凝望天空的林狄雅，迅速轉(zhuǎn)頭看向前方?！澳惆。€是跟小時候一樣，總愛漫無邊際地幻想。人又長不出翅膀，怎么能飛？不過，我們可以坐飛機(jī)，比小鳥飛得更高，飛得更快。對了，改天爸爸帶你坐飛機(jī)去南方旅游，讓你體驗一下飛翔的樂趣?！?p> “沒有翅膀就不能飛嗎？”林狄雅小聲咕噥著，語調(diào)中充滿了懷疑和向往。
到達(dá)全市最大的商場時，時間已近十二點(diǎn)。在爭取了林狄雅的意見后，父女二人沒有吃飯，直接開始了購物。林向陽帶著林狄雅穿梭在各大品牌店之間，勸說她試穿各式各樣的衣服——運(yùn)動戶外、青春時尚、嘻哈流行……只要林狄雅的目光在哪件衣服上停留超過五秒鐘，他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來。
林狄雅起初還跟他爭來爭去，不讓他買，但他笑呵呵地找到店員，刷卡，拿衣服，笑瞇瞇地回來了。最后林狄雅放棄了，不再跟父親爭執(zhí)，索性不進(jìn)入賣衣服的店鋪了。然而這樣也不行。林向陽硬拖著她走進(jìn)店鋪，親自為她挑選他認(rèn)為合適的衣服——這次沒有再買紅色的衣服。
兩個小時之后，林向陽的左臂上掛著七八個袋子，右臂上掛著七八個袋子。林狄雅想替他分擔(dān)一下，被他板著臉拒絕了。
“爸爸，我有點(diǎn)兒餓了。”
林狄雅的眼底隱藏著狡黠的光澤，耷拉著雙臂，有氣無力地望著林向陽。
“好，咱們找個地兒吃飯。吃飽了，有力氣了接著逛?！?p> 林狄雅眨了眨眼睛，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
盡管已經(jīng)下午兩點(diǎn)多了，像他們一樣沒有吃飯的不在少數(shù)。林向陽選了一家火鍋店，拎著大包小包當(dāng)先走了進(jìn)去。
“服務(wù)員，有沒有包間？”他搶在服務(wù)員開口之前問道。
“有，請問先生，幾位用餐？”
服務(wù)員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后面的林狄雅，然而沒有逃過林向陽的眼睛。
“人少就不能用包間了？”
“先生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服務(wù)員一邊訕笑，一邊擺著手，“包間是要收取包間費(fèi)的，只有兩個人用餐的話，不劃算?！?p> “你這個服務(wù)員還挺有意思。”林向陽斜眼看著他，嘴角帶著調(diào)侃的意味，“別人巴不得從客人身上多掙點(diǎn)兒錢，你倒好，反而替客人省起錢來了。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前面帶路吧?！?p> 服務(wù)員尷尬地笑笑，彎腰點(diǎn)頭，領(lǐng)著他們朝包間走去。
“爸爸，我覺得他不是想替我們省錢?！秉c(diǎn)完菜后，林狄雅注視著服務(wù)員離去的身影，對林向陽小聲地嘀咕著。
“哦？你為什么這么說，我覺得這個服務(wù)員挺不錯的嘛?！绷窒蜿栠叢潦?，邊饒有興味地看著女兒。
“雖然包間的費(fèi)用是一樣的，但兩個人吃飯和四五個人吃飯花的錢是不一樣的。我們占了這個包間，意味著這個包間為他們掙得錢變少了，所以他才勸我們不要使用包間?！?p> “我怎么沒想到？”林向陽右手捂住腦門，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斑€是小雅聰明，我差點(diǎn)兒被他騙了。呵呵……”
林狄雅聽著父親的夸獎，望著父親的可愛的模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