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腳沒有骨折，王美蕓便不像中午和下午時那么小心和謹慎了。雖然右腳掌觸碰到地面仍會令她忍不住呻吟一聲，但這點兒疼痛又怎么可能擋住她呢？經(jīng)過校門，她的肚子咕嚕嚕叫了幾聲。王美蕓才想起她幾乎24小時沒有正兒八經(jīng)吃飯了。想到這里，她不由得又加快了腳步。
胖嫂面館十年如一日，燈光暗淡，霧氣彌漫，通風(fēng)不良。瘦削的男人任勞任怨地煮著面，偷空吟兩句古人的詩詞，神往的表情轉(zhuǎn)瞬即逝。肥胖的女人在玻璃柜臺后面站著，不時嗑點兒瓜子，卻從不見瓜子皮從肥厚的嘴唇里吐出來。
王美蕓站在面館的入口，環(huán)視一圈。此時正值飯點，里面坐了不少的學(xué)生。有成雙結(jié)對的男女，有四五一群的室友同學(xué)，有形影相吊的孤家寡人，還有……還要帶著黑色口罩，帶著黑色墨鏡，裹著黑色大衣，躲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咪咪。王美蕓一眼就瞧出了請她吃飯的人，她拖著傷腳朝咪咪走去。
盡管全副武裝，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咪咪仍低著頭，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去，生怕別人認出她。于是當(dāng)王美蕓坐到她對面的時候，她嚇了一跳，幾乎從椅子中跳起來，奪路而逃。看清來人是誰后，她拉下口罩，摘下墨鏡，警惕地向周圍看了看，壓低嗓音說：“你怎么選這么個又臟又亂的地方吃飯？”
“不喜歡的話，你隨時都可以走，我不挽留。”王美蕓掰開一雙一次性簡易筷子，互相摩擦了兩下，不無諷刺地說：“在這么又臟又亂的地方你尚且把自己裹得像顆粽子似的，去其它高大上的地方，你還不得自帶一口棺材??？”
咪咪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怒意——任誰被別人說帶著棺材出門，他都會生氣的——不過卻未破口大罵。她不甘示弱地抓起一根筷子，輕輕地掰開，狠狠地刮擦筷子上的小木刺?！皼]想到鼎鼎大名的王美蕓不僅身手敏捷，手腳利落，連一張嘴也舌燦生花，妙語連篇啊?！?p> 王美蕓自然聽出了咪咪話里的弦外之音。她的瞳孔收縮，眼睛微瞇，冷冷地盯著對面的女孩。咪咪迎頭反擊，瞪你牛眼，挺起胸膛，居高臨下地審視王美蕓。
“噗嗤——”
不知道她們誰先沒繃住，當(dāng)先笑出聲來——事后咪咪說王美蕓先笑，王美蕓說咪咪先笑的，最后她們達成一致，說兩個人一起笑的——繼而哈哈大笑起來，惹得鄰座的人像看神經(jīng)病似的看著她倆，她們才克制下來，捂著嘴像兩只老母雞似的咯咯咯笑個不停。
“面來嘍……”胖胖的老板娘端著兩大碗刀削面像一只輕盈的蝴蝶似的，翩翩起舞，輕巧地將大碗放到王美蕓和咪咪身前的桌子上，一滴湯水都沒有濺灑出來。“請慢用，兩位。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招呼我?！崩习迥锏男⊙劬Σ[成一條縫，殷勤地說。她點了下頭，哈了下腰，身子向后轉(zhuǎn)到一半又折回來——真擔(dān)心她因此閃著她那水桶般的肥腰?！鞍ミ?，這不是小蕓嗎？我沒看錯，不是在做夢吧？”
她還真使勁掐了一下臉蛋，結(jié)果自然是一聲殺豬似的喊叫，再次吸引了鄰座用餐客人的目光。
“看什么看？！沒見過美女嗎？沒聽過美女叫嗎？去去去，趕緊吃你們的飯?！彼械暮闷嬲吡ⅠR扭轉(zhuǎn)脖子，動作整齊劃一，仿佛訓(xùn)練過似的?！靶∈|吶，你可有段日子沒光顧我的小面館了?！彼哪樕嫌侄褲M笑容，“最近忙什么呢？”
王美蕓不自然地笑了笑?！芭稚?，你還是老樣子啊，嗓門一如既往的響亮。我也是老樣子，曠曠課，惹惹事?！彼淖旖歉‖F(xiàn)一抹自嘲，“還有換男朋友的毛病也沒改?！?p> “換男朋友有什么不好的？”老板娘理所當(dāng)然地看著王美蕓，“我倒是想把你的詩哥哥換了，可是怕你不樂意，所以沒敢付諸行動。嘿嘿……一會兒我讓你詩哥哥過來跟你打個招呼，他對你一直念念不忘，隔三差五地就念叨你，我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嘿嘿……”
很難想象像瘦削男人那么怕老婆的人膽敢在老婆面前提別的女人，更難想象像胖嫂那么兇巴巴的母老虎竟允許丈夫這么做！
“不用了，胖嫂。這會兒正是吃飯的時候，你們先招呼客人。”
“沒事兒，我可不再乎他們。只要你說一聲，我把他們?nèi)s出去都成。”胖嫂毫不顧忌地大聲說。聲音之大，除了一心煮面的丈夫，整個房間里所有的客人都能聽得真真切切。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怒發(fā)沖冠，推桌而起。胖嫂頓了一下，“要不這樣，我讓你詩哥哥先做兩個你愛吃的小菜，等人少了再讓他過來。你說行不行，小蕓？”
“胖嫂有心了?！睅拙湓挼墓し颍趺朗|的言語和表情自然了許多。
“那好，我就不打擾你和朋友聊天了。咱們一會兒再聊?！迸稚┡R走的時候掃了一眼咪咪，咕咕噥噥地自言自語：“這個人怎么看著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到底在哪里見過呢？”
“小蕓，我說你為什么選這家面館，原來跟這里的老板娘是老熟人啊?！边溥浒焉碜油趺朗|探過來，左手遮在嘴邊，小聲說：“能不能把我付的錢給我要回來？”說完她還朝王美蕓擠了擠右眼。
“小蕓是你叫的嗎？你得叫我蕓姐！”笑聲是驅(qū)散憂傷的一劑良藥。在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場后，籠罩王美蕓的往事陰云不見了蹤影，加之和咪咪頗為投緣，說起話來便半開玩笑半認真了。
“蕓姐？我的粉絲們——無論年紀大小——統(tǒng)統(tǒng)稱呼我咪咪姐。”咪咪犟了犟鼻子，撅起嘴唇，針鋒相對。
“可我不是你的粉絲?！?p> 咪咪的眼睛閃了閃，“好，就算你不是我的粉絲，但我是大四的學(xué)姐，你卻是大三的學(xué)妹。按照學(xué)術(shù)界的傳統(tǒng)，你就該叫我一聲姐?！?p> “哈哈哈——，還按照學(xué)術(shù)界的傳統(tǒng)，哈哈——，我問你，學(xué)術(shù)界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咪咪姐，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可真逗，難怪能有那么多粉絲。哈哈——”王美蕓大笑個不停，最后捂著肚子趴在桌子，笑聲才漸漸小了。
“唉——，唉——，唉——”咪咪激動地指著王美蕓，雙眼閃閃發(fā)光，亮度甚至蓋過了房間里昏暗的燈光。“你剛才叫我什么？我沒聽錯的話，你叫我咪咪姐了。哈哈——，姜還是老的辣，哈哈——”
“我什么時候叫你咪咪姐了？你一定是聽錯了！”王美蕓意識到自己確實說漏了嘴，卻死活不肯承認。“這里人多，又吵又鬧的，肯定是你聽錯了。喂，別笑了，你到底還要不要你的面錢了？”
聽到錢，咪咪立刻止住大笑，點頭猶如小雞啄米?！耙?，要，當(dāng)然要了。你答應(yīng)向胖嫂開口了？”
王美蕓的嘴角滑過狡黠的意味?！澳阆冉形乙宦暿|姐，我這就去找胖嫂。”她微微翹起下巴，斜眼看著咪咪。
“哼！士可殺不可辱！小蕓，你也忒小瞧我了！我堂堂咪咪姐豈是為五斗米折腰的人嗎？”咪咪兩手叉腰，挺起豐滿的胸脯，猶如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雞。不，應(yīng)該是母雞才對。
“如果現(xiàn)在還流行唐朝盛行的斗雞游戲，你肯定能奪魁?！?p> 咪咪的眼角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眉毛微微蹙起?！昂伲床怀銎綍r不上課，考試靠小紙條的小蕓竟對歷史這么了解，真是讓我大吃一驚。”
一直與咪咪針尖對麥芒的王美蕓的眼睛忽然暗下去，就像頭頂上的燈光。哎，我都快忘了自己在大一的第一個學(xué)年學(xué)習(xí)成績不僅在班里名列前茅，放到系里也是排的上號。她猛地低下頭，吃了一大口面。
“咳——，咳——”王美蕓的臉一下變紅了，脖子青筋暴起，張大嘴巴使勁地咳嗽?！澳阍趺唇o我放了這么多辣椒油？一下嗆到我的嗓子眼兒了。有沒有水，趕快讓我喝一口，辣死我了?！彼念~頭隱隱現(xiàn)出了幾許汗珠。
“是你打電話讓我多放辣椒油的，這會兒倒怪起我了?！边溥渥炖锕竟緡亣?，從書包里拿出一瓶檸檬水，不情愿地提過去?！敖o。唉，別喝這么快嘛，給我留點兒，給我留點兒……”
她著急忙慌地從王美蕓的手中搶回瓶子，小巧可愛的瓶子已然空了一多半。她有些心疼地撫摸著瓶子，仿佛那不是瓶子，而是一個惹人喜愛的小嬰孩。
“你剛剛說什么？我打電話讓你多放辣椒油？明明是你給我打電話的好嗎，我都沒有你的電話?！蓖趺朗|又使勁地咽了咽，伸出舌頭喘了口氣?！霸蹅z別一唱一和的了。說吧，你約我吃飯可是為了你的室友？”
“你怎么知道？咳，我的意思是沒想到赫赫大名的蕓姐腦子也蠻好使的嘛。嘻嘻——”
“別跟我嬉皮笑臉的。咱倆半斤八兩，你別五十步笑百步。你以為你的名聲有多好嗎？”
“我名聲哪里不好了？我不喝酒，不打架，不鬧事，就是偶爾曠曠課，就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p> “你可拉倒吧?！蓖趺朗|忽然挺起不太大的胸脯，對著咪咪晃了晃。“你每天穿著抹胸，對著鏡頭搖來晃去的還不算出格嗎？”
說也奇怪，聽到這句話，咪咪的臉竟然紅了，和面對面坐著的王美蕓一樣紅。若不是為了錢，我想這樣嗎？都說名利名利，有的利卻是建立在惡名、污名之上。她擰開瓶蓋，絲毫不顧及王美蕓含過瓶嘴，一口氣將僅剩不多的檸檬水喝了個精光。
“我約你吃飯確是為了林狄雅。今天我看到你和胡思璇她們出去，猜到她可能是想通過你的關(guān)系，找?guī)讉€社會上的人報復(fù)林狄雅。所以我想替林狄雅向你求個情，請你高抬貴手，不再找她的麻煩?？梢詥幔俊?p> 咪咪看見王美蕓的臉色變了幾變，目光閃爍，說最后的請求時聲音都抖了起來。“你……你再怪林狄雅傷到你的腳了嗎？我可以陪你去醫(yī)院檢查，所有的醫(yī)藥費我包了。其實她也是一個挺可憐的女孩。蕓姐，算算我求你了，你就不要再找她的麻煩了，好嗎？”
王美蕓臉色難看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