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異國相遇（三）
“真的謝謝你，姐姐?！鄙倌瓿松钌罹狭艘还?，“還有，兩次不小心撞到你，我很抱歉。”禮貌又倦怠的聲線依舊扣人心弦。
“沒關(guān)系，老鄉(xiāng)相互幫忙是應(yīng)該的?！敝炝袂殚W爍，不敢探向少年與之視線交匯，只敢在他視線觸及不到之地做短暫停留，貪婪凝望他俊逸非凡的面容。
眼前的人，較之從前，身形更為單薄，寬松的外套像是套在稻草娃娃身上似的，尋不得一點(diǎn)合襯的地方，原本就高挑，如今雙腿更是細(xì)長；這一年，忙著大大小小的賽事以及精神治療，全國乃至全世界各地奔波，大抵都不曾好好吃過飯吧……
不遠(yuǎn)處的鳴笛聲驚起，朱璃很怕眼前的少年只是她的意象，她忽地分不清是夢是幻地伸出手朝少年抓了抓，竟沒想到，少年條件反射似的接過她在空中亂晃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這個動作，將兩個人都嚇的不輕。
“對不起！”
“抱歉！”
兩人不約而同道歉，又不約而同愣在原地。
“時間不早了，我想我該回去了……”少年朝這個行為舉止怪異無比的女人溫柔地笑了笑。
“那，再見?！钡绖e之際的停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
“再見。”
朱璃再一次擦拭眼角的濕潤，發(fā)現(xiàn)圍巾已經(jīng)濕透了。
連于江晨的身影消失成一個小墨點(diǎn)都不放過的朱璃，腳步像是黏在了雪地里，直到趙與祁駕車而來，停在馬路對面，下車詢問女人為何這副模樣，才終是將她救出了回憶制造的漩渦里。
回到酒店的女人，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塞進(jìn)被褥，原本一沾床便困頓無比，今夜卻是無比清醒，瞌睡蟲一哄而散，尋不到蹤跡。
為什么于江晨會在這里出現(xiàn)？疑惑在腦海形成了一堵墻，繞不過去便沒法想別的，直到朱璃在谷歌里搜索到了一家世界聞名的精神病研究院正落坐于此才將這個命題完美解決。
璀璨的生命，總是容易沾染上塵埃。
于楓的話漂洋過?；仨懺诙?。
女人輾轉(zhuǎn)反側(cè)，忽而平躺著閉起眼睛自嘲：“如果我治不好，至少能保佑他前程萬里?！边@樣想來，也不壞嘛……
朱璃這輩子有兩個愿望，一是母親身體康健，長命百歲；二是兄嫂和和美美，幸福一生，后來，遇到了于江晨，她又多出一條生平愿望——于江晨一生無憂，活的像個孩子。
歷盡千帆的人，并不全都大徹大悟，領(lǐng)悟生活；有些人，會選擇更加執(zhí)迷不悟，朱璃是前者也是后者，越是清醒，涉足之后，便越銘心。
是于江晨先進(jìn)入了她的生命，擅自留下一席之地，她被動接受他所有的善意，直到最后培育出比他更為濃烈的感情，那股自我燃燒的愛，無私地令人發(fā)指。
從前的女人根本不相信愛情這種東西是默默守護(hù)無聲無息的，與白顥交往的那六年里，她對他所有的好，都是一清二楚擺在那兒的，她愛白顥八分，卻要表現(xiàn)得像十分，周遭的人都以為他們之間的愛情堅不可破，一定能走到最后。
只是沒想到，這世界上會有個人能令她付出十分后，卻只想表現(xiàn)出兩分的樣子，為自己的愛意找無數(shù)的借口，卻不敢回應(yīng)是因?yàn)閯恿诵摹?p> 于是乎，坦誠心意過后的短短幾周時間，一切都無疾而終。
說謊的孩子，總歸是要被狼抓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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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高煜的那句“給老子把欠的直播都給補(bǔ)了?！?，于江晨根本不會醫(yī)院與網(wǎng)咖之間兩點(diǎn)一線來回奔跑，徹夜直播的后果就是昏頭漲腦撞了人。
水晶球滾落至斑馬線，少年愣在原地數(shù)秒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一地雜亂的罪魁禍?zhǔn)资亲约?，他歉疚地?fù)炱鹨坏丶o(jì)念品，同他一道低頭撿東西的女人他并未看清面容，只隱約覺得她身上泛著若有似無的疲態(tài)。
好在被他撞翻禮品袋的人不計較，放了他離去；本以為今日的小插曲算是了結(jié)了，怎么料到，這只是個開始。
如若不是奔跑時感受到脖頸上如釋重負(fù)般的輕松，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那顆被自己一再忽視的紅鉆項鏈已經(jīng)丟失了的事實(shí)，生平第一次，心急如焚，這種情緒突然冒出來的時候，少年根本來不及細(xì)想因何而故，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往回退。
“原來，這鏈子對你來說很重要啊。”想起那位坐在輪椅上氣息奄奄的男人，當(dāng)他看到自己脖子上的鏈子時，枯瘦蠟黃的臉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此刻的自己與他并無二異。
大雪呈鋪天蓋地之勢，幾欲迷人眼簾，于江晨氣喘吁吁狂奔至下坡三岔口，環(huán)顧四周被冰天雪地掩蓋的路面，因方才疾速奔跑時吸入大量的冷空氣，胸口忽地沉悶揪痛，隨即不明所以咳喘起來，頭皮頓然像是被一萬只螞蟻來回叮噬，‘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找不到了……’，少年頹然彎下腰雙手低著膝蓋：“咳咳——咳咳……”
“不行，我不能休息……”少年擦拭唇角，起身繼續(xù)沿著來時路線尋找鏈子，直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進(jìn)入到他的視線，是之前被自己撞到的女人！
‘她會不會撿到我的項鏈？’這樣的疑惑漸漸形成之際，于江晨已經(jīng)朝她走去。
要說自己這一生的失禮都要用在這個異國女人身上也不為過，明明是小心翼翼踏著積雪朝她靠近，每一步都穩(wěn)扎穩(wěn)行，卻還是被拐角下坡水坑里的冰面暗算到了，整個人像個導(dǎo)彈頭似的橫沖直撞出去，扎扎實(shí)實(shí)地為女人上了一堂生動的飛來橫禍。
少年顧不得屁股的疼痛，光速起身將女人扶了起來，女人用他最最熟悉不過的中文怒氣騰騰開口大罵時，他只得一邊燥紅著臉一邊連連道歉。
女人瞥向少年的目光有一瞬間是沒有焦距的，僅在那四分之一秒后，她如同觸電般推攘開少年，急急朝后彈開，神經(jīng)質(zhì)地將圍巾擼在臉上，雙手夸張地抱住腦門，勒令于江晨離她遠(yuǎn)點(diǎn)。
面對女人見了鬼似的反應(yīng)，少年徒生一種自己是不是很丑很衰的錯覺，他有意無意朝身側(cè)店面的玻璃門里探去，當(dāng)中呈現(xiàn)出的少年影像挺拔英俊，不該啊，女人怎么都不該是這種反應(yīng)??？
“請問你看沒看到一條鉑金鏈子？上面鑲著枚紅鉆?！?p> 少年盡量放低聲線，柔聲詢問女人有關(guān)于項鏈的消息，他本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沒想到女人卻顫巍巍朝他伸出了手，攤開掌心，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紅鉆鏈子。
比起鏈子失而復(fù)得的欣喜，于江晨更為疑惑的是，此時女人的瞳孔里，倒影著他的模樣，為什么看上去這么悲哀呢？自己的表情這么難看嗎？還是，悲哀的是她的眼睛？
太多不相干的情緒四面八方來無根源，沒錯了，就是這種感覺，這種失去與擁有并存的錯覺，無數(shù)個夜晚擾他清夢。
直到女人頹然伸出手在半空中晃蕩，就好像溺水的人無比虔誠地祈求著救命稻草一樣，絕望又奢望的視線里，砌滿了澎湃的希冀；于江晨眉頭微蹙，身體在他意識到達(dá)之前，緩緩地接住了女人的手。
握在手心，微微涼。
心中的那一點(diǎn)光亮，從陌生到熟悉，再到鈍痛，原來只要幾秒鐘的時間。
雪花晶瑩剔透，一片一片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時間仿若凝滯定格，世間萬籟俱寂，這是何等的心安？就好像以往的空白記憶都被填滿了色彩，患得患失的局促感也終于在這一刻換來片刻安寧。
綠燈亮起，車輛的鳴笛聲將兩個人拉回了現(xiàn)實(shí)。
“對不起！”
“抱歉！”
‘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腦袋里盤旋著的疑問終歸化作唐突的歉意?！爸x謝你，姐姐，哦還有，兩次撞到你，真的很抱歉；時候不早了，我想我該走了?！辈荒茉倮^續(xù)待下去了，在這個陌生女人面前自己也變得陌生起來，于江晨能明顯感受到自己內(nèi)心不受控制的轉(zhuǎn)變。
轉(zhuǎn)過身，深深吸了口氣，少年小跑著離開三岔口，上坡有些累，可他不敢放慢腳步，直至碎發(fā)眉宇染上銀華，才訕訕回頭觀望那雪窖冰天下微如芥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