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出門后,店中忙碌,秋月兩頭兼顧,既上菜又打算賬,忙里忙外,累的上下喘氣,好不容易挨過飯點,正坐在柜臺上稍作休息。
來個嬌嬌嬈嬈香氣熏人的女人,素手攤在柜臺上,手內絹帕里包幾塊碎銀,命秋月即刻送吃食到上江口落雁館,細描了番路線,將銀錢丟給秋月,攏了帕子轉身離去。
秋月本就慢熱,女子噼里啪啦念一通,不待她反應過來,錢已在臺上,只得收攏罐中,讓姑姑備齊菜,自行去送。
誰知到了落雁館門口,抬頭瞧那架勢,見院口紅花翠柳,各色女子倚門賣笑,樓上鶯歌燕語陣陣靡靡之音傳來,竟是煙花之地。
秋月不知所措,想進恐難以應對,想逃又怕客人怪罪,正在門口愣神發(fā)呆。
店中的女子在樓上已瞧見她,招來個小廝同他耳語兩句。小廝下去后,女子在樓上喚秋月:“小姑娘,讓我好等,在樓下立什么棒槌,速速將東西提上來,誤了我的客人,唯你是問?!币环Z說的秋月不敢不從。
急忙進門,剛上到樓梯轉角處,涌來幾個小廝,手持布袋麻繩,將她前后圍住,秋月不知何事,只覺害怕,低頭抖擻身子側開,為別人讓行。
結果先來人捂住她的嘴巴,塞上布條,麻繩纏繞幾圈,布袋兜頭甕上,將她捆成個粽子樣。
秋月方才警覺自己竟是被擄了,扭動身子想掙脫,哪里還掙的開。
幾人悄無聲息的避開眾妓女和嫖客慌稱買了袋木炭,抬到后院雜物房,鎖上門,竟無一人知曉。
秋月在袋中淚如雨下,不知所臨何事,眼前一片黑暗,恐怕自己兇多吉少,念及家中親人,一時之間痛苦欲絕,如挖心掏肺般。
頗為諷刺的是,這妓院隔壁有一破財神廟,廟中近日流竄來個十四歲的乞兒,其最擅長偷雞摸狗,順手牽羊。偶爾手癢便摸到妓院中東夾西藏,做些拔葵啖棗之事。
今日他一時興起,見外院熱鬧非凡,大白天妓院生意都如鬧市,心里不平,便偷摸到后院,往灶間把燒鵝燒鴨果子蜜餞吃個嘴甜肚兒圓。舒服的汗毛都張開了,伸著懶腰,優(yōu)哉游哉準備抽身離去。
卻見平日堆柴放碳的雜物房上了把拳頭大的鎖,暗自思忖莫不是這妓院收了寶貝藏起來,他便是無事都要瞧上瞧,更別說這上了鎖的門。也是難不倒這位高手,他從腰間夾根鐵絲,插進鎖眼,上下攪動,不會兒便松動開。
他喜滋滋的開門,一眼瞧見躺在柴火堆中被蒙住頭的秋月,臉瞬間垮下來。
怎么是藏了個人啊?
這妓院初時買的雛兒若不從,都要餓上兩天受些教訓。
他只當這是妓院來的雛兒,不想多管閑事,卻聽那袋中傳來的哭聲,凄凄苦苦,婉轉低嚀,直像路邊的小奶貓叫喚,挺撓人心神的。
沉思了番,咬牙過去,撩開她頭上布袋,見里頭的姑娘不過十三四歲,眼睛腫的如核桃,扭頭來看他,淚眼朦朧,滿臉驚懼。
他心中一軟,摘下她口中布條問:“哪家買來的姑娘,被捆了多久,這般只知道哭,可還得遭罪?”
秋月見他年紀相仿,頭發(fā)蓬亂,衣服邋遢,不像是妓院中的人,鼓足勇氣,抽啼道:“我不是買的姑娘,是被人擄的?!币粫r半會也說不清,心里害怕,又光顧哭。
乞兒見她泣不成聲,耐心好言勸道:“你先別哭啦,不是買的,是哪里來的?你若好好告訴我,興許哥哥本事,將你哪里來的送回哪里去?!?p> 秋月此刻早沒了主意,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猶如溺水之人見了浮物,哪管是秸稈還是木樁,吞淚急道:“我是西街口張氏鹵菜館店家的妹妹。煩哥哥你行行好,送我回家成么?”說到最后,聲音哽咽哀求。
“張氏鹵菜館,我知道?!逼騼郝牭匠?,喜上眉梢:“好妹子,我救你可以,你得答應我,讓我吃你家鹵菜吃個夠?!?p> 原來真是木樁。
秋月忙點頭:“一定一定,我姐姐是個很好的人,哪怕見你可憐,也會贈你吃食的?!?p> 乞兒等不及耽擱,從腰間拔出匕首,三五兩下截斷麻繩,拉了跌跌撞撞的秋云往門外跑。
院內圍墻高駐,乞兒蹲下身對秋月道:“想出去就提起膽,別嘰嘰歪歪的,踩我肩頭,我托你上去,你先坐在圍墻上。”
秋月微微點頭,踏上乞兒肩膀,他肩膀往上一送,秋月自己不消使力,竟在墻頭坐穩(wěn)。他自個兒呢,腳借旁邊紅漆柱,如馬踏飛燕,順勢越上墻頭,先翻身落到外面,然后彈身握住秋月的手,秋月朝前跌,正跌在他懷中,腳不沾地,被他輕飄飄的放下。
秋月驚魂未定,拂胸喘氣。
他是個猴急的性子,火燒屁股般拉起秋月開跑,嘴里嚷道:“妹子,你可真夠磨嘰的,小爺我已經(jīng)等不及吃你家鹵菜了,你還在那兒學什么病西子?!?p> 秋月被她拉的猶如斷線風箏左右搖擺,還惦記妓院中撞落的食盒:“我的食盒還在里頭……”
乞兒回頭側她一眼:“讓小爺吃高興了,否管什么十盒九盒,便是籮蔸我也給你編一個。妹子快走吧,再不走,店里的龜公打手便追上來了?!?p> 后面那句話把秋月嚇個實在,她再也不敢多言語,任乞兒拉著跑。
秋云已回店中,左等右等不見秋月回家,心里正急。
往常來店中就餐的有幾位差役,秋云常贈他們東西又打折的,正想去衙門央求。
便見街口飛也般奔來個小子,渾身襤褸,手里拉著上起不接下氣,如個灌風口袋般的正是秋月。
他在二人面前停下,秋月沒收住腳,他使另手朝后伸,拉人的手松開,旋到秋月身后,穩(wěn)住她的肩膀,免她跌跤。
他笑嘻嘻的說:“妹子,你剛才不急,現(xiàn)在又急過頭了。”
秋月只撐住膝蓋張口喘氣,涎水從口中流到地上,心如鼓捶,臉漲的生痛,已沒功夫再搭理他。
秋云瞧了小子一眼,上前撫妹妹的背,張楓沖來鹽水。等秋月稍順氣,扶她到椅上坐,喂他喝下鹽水。
“我說,妹子,咱們說好的鹵菜呢?”乞兒上身抵著墻,一腿斜撐,一腿彎曲,腳踏在墻上,見眾人只管秋月不滿道。
“姐姐,這小哥剛救了我,我答應他,要請他吃咱家的鹵菜,吃個夠。”秋月腫泡眼睛可憐兮兮的望著姐姐。
“行,我和三姑弄菜去?!鼻镌拼饝?,又對乞兒道:“小哥先坐,你救了我妹妹,我一定好生感謝?!?p> 乞兒滿意的點點頭,對此行為頗為肯定。
不一會兒,秋云和三姑端菜上桌,一桌子鋪陳滿的鹵牛肉,鹵肥腸,鹵豬尾等鹵菜,還有鍋子羊肉湯,和各式小菜。
乞兒眼睛都直了,本和秋月聊天,丟了她,提起筷子便夾。
秋月怕他噎著,欲撐身子去沖茶,他卻騰手將她按住,嘴里不停,左鼓又鼓含混不清道:“妹子,坐著別動,給我盛碗湯就行,不喝茶?!?p> 秋月依言盛了碗乳白羊肉湯,又灑上碧綠蔥花,他端過去,秋月燙字兒還沒出口,他已灌進五臟廟,長吁口氣打個飽嗝嘆道:“舒坦?!?p> 秋月小聲念道:“你慢慢吃,沒人催你?!?p> 秋云搬過秋月身子,詢問她事情經(jīng)過。
秋月一五一十說了,眼中又淚花翻滾,乞兒看不下去,擷衣袖想為她擦,他衣服上全是泥塊,秋月也不躲。反倒是張楓見了,擋下乞兒衣袖,用帕子為秋月擷淚,嘆氣道:“你們吃著,我去外頭給孩子買身衣服,瞧這可憐見的?!?p> 秋云點頭:“姑,從賬上支?!?p> 張楓白她眼:“就你精,姑吃不了虧?!闭f完便出去了。
秋云坐在椅子上思索,到底是何人尋事?秋月才十三歲的小姑娘,將她騙到妓院中,用這等陰狠手段。想到幾個可能的人,又挨個抹去,一個個細心的精心的琢磨。終究是生意大了,招的人太多。往后該結交的人必得結交,該奉承的也少不了寒暄,萬事都要慢慢思量打算。
腦中忽想起不久前那對母子,漸漸有了頭緒,臉上浮起冷色。
乞兒拿胳膊肘聳秋月:“你姐姐有何仇家,我看她臉都氣白了。”秋月?lián)u頭:“姐姐一向和氣,從不惹事?!逼騼喊籽郏骸澳闱颇憬愕哪樕?,就不是和氣人會有的?!鼻镌虏粷M他說自家姐姐,把碗搶過來:“我再給你盛碗飯,堵你的嘴?!逼騼盒Γ骸懊米?,那感情好?!?p> 秋云轉頭問乞兒:“小哥怎么稱呼?”
乞兒正等著秋月的飯,不知怎地他不敢像對秋月樣放肆對待秋云,老實回答:“我叫江一流,江水的江,一二三的一,流氓,呸,流淚的流。”提到流淚他又想到了秋月,嘿嘿一笑:“我覺著姐姐的妹子,才是流淚的流?!?p> 秋云笑了:“我叫秋云,我妹子叫秋月,秋天的秋,云朵的云,月亮的月。”
張楓從外頭回來,接話道:“我叫三姑,一二三的三,姑媽的姑?!睂⑹种幸路f給他:“吃罷飯,三姑帶你去里頭洗把臉,瞧你花貓樣?!?p> 他伸手想拿,又放下:“三姑,你幫我撿著,我的手……”他舉起滿是黑灰的手嘻笑道。
秋月從廚內出來,先看看手,再看看碗底,趕緊重新洗手打飯。
秋云又問:“江小哥趕哪兒來的?”
他顯得有點苦悶,盯著手中竹筷道:“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無爹無娘,小時被廟里頭的師傅收養(yǎng),師傅去了,被新主持趕出來,四處晃悠,姐姐問我趕哪兒來,前些日子在城隍廟,昨兒在財神廟,明兒還不知去向……”說完他又笑,眉眼活躍起來:“但是今兒能救下妹子,能吃到姐姐家鹵菜,還有三姑送我新衣服,明兒去哪兒也不重要了。今兒就是好日子……”
三人聽的心中觸動,秋月輕輕將碗放在他面前:“快吃吧,熱飯,不燙?!?p> 三姑背身抹淚,走里頭去燒滾水,準備讓孩兒洗個澡。
秋云道:“聽二妹說你好像會功夫?”秋月點頭:“他很厲害的樣子,我都沒使力,就被他托起來?!苯涣鞯溃骸皫煾到踢^我功夫,厲不厲害不知道,師傅不準我和人打架,我只打野狗。”
秋云喜道:“一流,你想找門子事做嗎?”他摸摸頭不好意思道:“我啥也不會,若真說,前兒說的打狗算么?”秋月道:“你會開門,哎呀,那不是好手藝?!甭曇粜∠氯ァ?p> “不是,讓你來我們店當伙計。”秋云沒說,兼保鏢:“管吃管住,還發(fā)月錢,你來么?”
乞兒跳起來,頭差點撞到屋頂,歡喜的不行:“那哪有不好的,姐姐不嫌我邋遢糟糕,我怎會不愿意。”
秋云咳了兩聲,打量他一眼:“當了伙計可不準這么邋遢?!鼻镌碌溃骸拔?guī)湍阆匆路?。?p> 他高興的緊:“我自己洗,我能洗,不是不愛干凈,而是衣服洗多了,洗破了就沒了,我只有這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