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暖暖的灑在殘破的村莊,田野里隨處可見的死尸,像人們訴說著薊州一戰(zhàn)的慘烈戰(zhàn)況。
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嫗依靠在殘破柴門前,正四處張望等候著放牧的孫兒。滿是馬蹄踐踏痕跡的農田里傳來陣陣野雞叫,桑樹上的桑葉也都稀稀落落,偶爾殘留的幾片也全是焦黑模樣。
百姓們結束了一天的農活,扛著鋤頭回來了,偶然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相遇,傳來他們嘆息聲,都在說著收成就這樣沒了,今年冬天可怎么熬。
不遠處的薊州城,也沒了從前那副熱鬧景象,許多住宅的門口都掛上了縞素。雖然此前江凌恒做足了守城的準備,但薊州被圍兩個多月,戰(zhàn)死的鄉(xiāng)勇不算,光是餓死的百姓就有不少。
而江凌恒本人,此刻已經(jīng)醉倒在了自家的院子里。前幾日他便得到了伯父被抓下獄的消息。而罪魁禍首正是他自己。這一消息讓江凌恒消沉了好幾日,但今天他收到了一條更壞的消息。江辰溪被牽連進東林黨一案當中。對此他心中雖有千萬種憤怒但卻沒處可發(fā),只能將一切都憋在心中。他對自己伯父的為人最是清楚,為官幾十載清廉正直,除了為他破例動用過一次私權,但那也只是在很小的范圍之中,剩下的罪證都是子虛烏有。他知道這不過是某些人,為了排除異己所用的手段罷了。
至于是誰在排除異己,自幼出生在官宦家庭的江凌恒一看便知。隨著東林黨的倒臺,許多權利出現(xiàn)空缺,而領銜清洗活動的魏忠賢,勢必會趁機安插自己的心腹進入其中。但光他知道沒用,還得天啟皇帝知道才行。
得知第二條消息后,江凌恒想過托關系找門路,但仔細一想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伯父都已經(jīng)是通天的背景,他還能去求誰?難道去求皇帝本人?無計可施的他只能借酒澆愁。這一喝便醉倒在了院子里。
睡夢中他不知道自己來到了何處,只覺得夢里微冷落葉紛紛,竹叢里船塢深靜無塵,臨水的亭榭分外幽清。那水榭的另一端連接著一條石板路通往幽深處。
他沿著小道往里走,路邊楓葉在深秋的寒風中飄零墜落。轉過幾個彎他看見一間茅草屋,那草屋掩映在一堆枯枝落葉中。草屋里還跪坐著一女子,那女子轉著手上的念珠,看著青燈旁的靈位默默流淚。
那靈位上還寫著——夫君江凌恒幾個字。他沒去想自己為什么會死,那女子轉過頭淚眼婆娑的看著自己。他認得那是他的九兒!可九兒臉上什么時候有的淤青和傷痕!
這一幕看的他心如刀絞,他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聲音,他拼命的朝著九兒揮手,可九兒怎么也看不見他。這一刻他的心被無助和絕望所吞噬、他不忍心看著九兒哭!可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個惡人,舉起手中的皮鞭就要去打九兒!
九兒!江凌恒驚坐而起。
噗通!噗通!噗通!
他喘著粗氣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里是眼淚的痕跡,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流的眼淚。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覺得那里還在隱隱作痛!
“九兒!九兒呢!”他趕忙四下打量一圈。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自家院子里,剛剛的一切不過是個夢。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發(fā)現(xiàn)天色還未黑透,他立刻沖回自己的廂房,來到一口木箱子旁邊。他打開箱子從里面取出十幾幅畫卷,抱著畫卷就沖出了家門。
他前腳剛走,隨后義診完回家的張九兒便到了家門口,看見自家大門沒鎖,只以為相公就在附近,便也沒有多想就進了院子里。只是她剛一走進院子,便瞧見院子里酒水菜肴灑了一地。她笑著搖搖頭,走過去將其收拾干凈。
而此時一路狂奔的江凌恒來到了一家當鋪,所幸他運氣不錯,當鋪此時還沒關門。
他剛一沖進當鋪便大喊:“人呢!人呢!我要典當畫卷?!?p> 這時在柜臺后面的掌柜才發(fā)現(xiàn)店里來了人,但抬頭一看是他,當即便趕忙出來相迎。如今這薊州城誰不認識這位江大人和他的妻子!
那掌柜笑著問:“江大人所典當之畫是何人所做?!?p> “我自己的,每幅一萬兩,十幅全當了?!苯韬銢]時間和他寒暄。
“大人自己的畫作!”那掌柜的心中驚駭!
“別啰嗦,收不還是不收?”江凌恒有些不耐煩。
掌柜的明白如果他一萬兩一副收了江凌恒的畫,轉手就能七八萬兩一副賣了??伤m然愛財,但卻知道眼前這位江大人是位難得的好官,他不想騙江凌恒,于是便解釋給他聽。
但江凌恒現(xiàn)在沒有時間找更好的賣家,他一心急著給九兒安排好一切。他知道自己伯父倒下,他也不可能幸免。他要在自己被抓起來之前,把所有后事都安排妥當。于是便急切的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你只說收還是不收即可?!?p> 那掌柜見他心意已決,便也一咬牙,決定自己出錢將這些畫全部買下。他拿出錢箱取出七十萬兩白銀兌票,然后又寫了等價贖回的字據(jù),一并交給江凌恒。
辦完事情江凌恒一路狂奔著回到家中。剛一到家就看見九兒正在做飯,和她打了個招呼,便趕緊回了廂房。
在廂房里翻找了一會,他找到一只錦袋,將銀票放在錦袋里面收好,又在錦袋上寫上銀票幾個字,最后將錦袋藏進箱子的夾層里。辦完這一切,他這才算松了口氣,坐在那看著箱子發(fā)呆:“有了這些錢,可保九兒一生衣食無憂。只要九兒能好好的活下去,自己怎么樣都無所謂了?!毕氲竭@,他坦然一笑站起身朝著廚房走去。
廚房里,九兒正做著晚飯,剛一回頭便見相公走了進來,她甜甜一笑:“相公這是餓了嘛?”
江凌恒點點頭,轉頭看向桌子上放著的菜肴,每一樣都是自己最愛吃的。這一瞬間他覺得淚腺有些脹痛。他與九兒口味差異極大,他喜好肉食居多,而九兒基本不吃肉。
他走到九兒身后輕輕環(huán)抱著她,貼在她耳邊溫柔低語:“九兒,今日讓相公也為你下一次廚可好?”其實他根本不會做飯,但想著如果注定不能與九兒白頭到老,那便不能留有遺憾。
九兒早就習慣了他的寵溺和溫柔,根本不會多想,任由他抱著自己,笑著道:“那九兒拿著相公的手做飯,這樣就算相公做的了?!?p> 江凌恒點點頭,眼淚一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望著九兒的側臉,還是十六歲的模樣,那時候的他們在京城里每日奔波替百姓義診。日子過的平凡、勞累、單調??扇缃衲菢拥娜兆又慌陆窈蠖疾粫儆小=裆c九兒的緣分已所剩不多。如果一切能重來,他不想認識九兒。他不知道失去九兒自己怎么活。更不知道九兒沒了他,是不是能照顧好自己。如果九兒過的不好,那他死都不能瞑目。
與此同時。
山海關的軍營里,辛長齡今日接到了來自上級的調令。命令他將駐守在山海關的四萬關寧鐵騎調往前線駐守,而后他負責在山海關再練一批新兵。
看著手中的調令,辛長齡心里說不上是個什么滋味。他望著營帳外高升的明月,記憶一下回到了八年前。
那時候他帶著薛音離剛來山海關不久。薛音離見四萬士卒皆是步兵,便提出將山海關士卒全部練成騎兵的構想,以方便隨時出關抗擊建奴。當時的他被薛音離說的心動,立刻開始上書朝廷,請求調撥銀兩給他練兵??缮胶jP作為天下第一關,根本不需要騎兵駐守,所以朝廷連一兩銀子都沒給他。這件事之后,他一度打消了在山海關練騎兵的想法。但后來薛音離再三堅持,說練兵的錢她來解決。
為了實現(xiàn)這個想法,八年來薛音離不辭辛勞、節(jié)衣縮食,方才打造出這柄國之利刃。期間她付出多少心血不談,單單是投入的銀錢,就不少于一千萬兩白銀。如今八年心血一朝散盡,他不敢想象,薛音離知道這件事之后會是什么反應。
許久之后辛長齡收回思緒,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調令,落款是新上任的薊遼總督吳阿恒親自簽發(fā)的。
他放下手中的調令,站起身在營房里踱著步。他明白吳阿恒是位忠君愛國的好官,也知道薊州一戰(zhàn)中,廣寧鐵騎作為主攻隊伍傷亡慘重,如果不調集山海關的精銳去前線駐防。萬一努爾哈赤打廣寧城的主意,以廣寧現(xiàn)在的人馬根本應對不了后金軍。可是這四萬鐵騎,是音離八年的心血,自己該怎么和她解釋!
想到這他嘆了口氣:“哎!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說罷他出了營帳朝著木屋子走去。
庭院里斑駁的樹影在微風中輕輕搖晃,一襲輕紗素衣的薛音離斜倚在太師椅上,閉著美眸搖晃著手中的桃花小扇。
過了片刻她聽見前院里傳來腳步聲,她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落落大方的站起身來:“相公,今日怎么回來的這么晚,是不是軍中又有什么大事發(fā)生。”
兩人相識相知八年有余,薛音離早對他了解至深,所以一開口便問到了關鍵處。
“音離,大哥有件事想與你說,卻……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大哥有事直說便是,你我已是一家人,還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直說的?!毖σ綦x走到他身邊,替他解開身上的盔甲。
“音離,山海關守軍被征調去前線駐守。調來一批新兵歸我管轄和訓練。所以那四萬鐵騎……”辛長齡沒有把話說完。
“就這事?”薛音離抬頭望著他:“音離還以為是什么大事讓大哥你這般愁苦呢!”
“可…可是你…”辛長齡見她不為所動,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薛音離將手中的盔甲放在一邊,然后探出素臂環(huán)抱著他,將螓首貼在他的胸口,柔聲道:“大哥,你是音離十座金山都不換的漢子。只要能幫大哥實現(xiàn)心中所想,即便是花再多錢吃再多辛苦,音離也甘之如飴?!?p> 聽見美人說出這般情深意重的話語,他一時間情難自控,伸出手指托起美人的香頷,只見那月下美人眉如翠羽微微含愁、膚賽霜雪更勝秋露、纖腰如束墨發(fā)三千、皓齒如月淺笑嫣然。
他動情的道:“音離,人世間有百媚千紅,唯有你是我情之所鐘。”
平日里他不善言辭便連說話都不多,薛音離又何曾聽他說過這樣的情話,一時間也是芳心失守,墊起腳尖主動獻上了香吻。
情到深處人難自控,兩人一時間吻的有些忘我。完全忘了此刻還在院子里,家里可不只有他們兩個人。
鈴兒剛從廚房里走出來,抬頭就見自家小姐和姑爺在做那羞人的事,一瞬間羞的小臉通紅,心里暗想:“小姐也太縱容姑爺了!哪有親女子嘴巴的道理!便連小妾都不會被這樣對待?!毕氲竭@她有些氣不過,便故意大聲提醒兩人:“姑爺!小姐!該吃飯了!”
這時兩人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趕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石桌子邊上坐下,等著吃飯。
很快鈴兒端來飯菜,三人坐在一起吃飯。辛長齡不停的往薛音離的碗里夾著菜。而薛音離則給他杯子倒上酒。兩人你濃我濃如膠似漆。
這一幕看的玲兒小嘴撅的老高,心里暗想:“也不知我什么時候才能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p> 三人吃了一會,薛音離便問:“大哥新兵什么時候才能到山海關?”
“怎么了?”辛長齡放下手中的碗筷轉頭看著她:“音離可是有什么好的想法?”
她搖了搖頭:“并非如此,音離在想,我們可不可以再練一批騎兵?!?p> “哎!音離你有所不知,我們漢人不比那些建奴,他們自幼便練習騎射,所以長大成人便能上陣廝殺。而我們漢人,善騎射者十之一二。即便是什么都有,想要再練一批騎兵,沒有兩三年也是難見成效的。如今這天下的時局,只怕沒有兩三年讓我們等了。在我看來,最遲明年努爾哈赤必定會對廣寧下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