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李鸞不由得信了大半。而她身居巔峰,是縱覽天下的眼界,想的東西自然比二娘三娘更深一層:“那游方僧人曾說,這種方鬼以前只見于西域諸國?”
“是?!比锎鸬?,“且我看他神情訝異,不似作假,想來是真真沒想到這東西竟會于江南現(xiàn)身?!?p> “……”李鸞不語,只抬了手緩緩從發(fā)間抽了一支步搖出來,隨手拋于身旁坐席上。她雖不語,可二娘三娘皆懂她所思——這方鬼如今可已不止是于江南現(xiàn)身,便長安城內(nèi)天子腳下,它們也都進了。這般事情,不管最后到底如何,只看兆頭已不大好。
“公主不必著意此事。”結(jié)果倒是二娘開了口,“如今此事尚說不準幾成真?zhèn)翁搶?,哪有便上了心的?且眼下萬事風平浪靜,便預其不吉又如何?不妨隨波而去,若真有萬一,殿下心中有數(shù),也無需懼。”
聞言李鸞緩緩點頭,可見本也就是如此想的,不過卻又道:“可若這方鬼越來越猖獗,哪天做起亂來……”
“那也是今后之事,廟堂者之事。何須殿下來慮?”
這句話看似冷硬,其實卻很戳李鸞心。
只因如今圣人臨朝多年、治世有方,皇后以賢德名,后位穩(wěn)固,又有太子鼎立,其余諸龍裔只能做散漫狀以表忠心臣服。況李鸞不過第四女而已,便前頭天塌了按理也還有太子及齊王頂著,哪兒輪得到她出頭?做個快樂悠閑、不涉世事的糊涂公主才是正道。
只是,于李鸞而言,皇家就是自家,她終究會有盡力之想,難做壁上觀。
“……你年紀雖小,心腸卻硬。”李鸞這么回了二娘一句,單看話是算不上好話,可臉上神情卻似乎只是感嘆而已,并無他想。
二娘略歪頭,也不辯,只道了聲:“殿下過譽?!?p> 她如此灑脫,李鸞倒有點被她逗笑了:“……我看你怕還不到二十吧?歪道理和堵人的本事倒是一套一套的……今年幾歲了?可打算考學?”
這話問得二娘略猶豫,不過旋即便答了:“民女到今年夏天便滿十八歲。確有考學打算,這幾年便要應試?!?p> 公主贊許點頭,道:“你這樣的確是該考,埋沒可惜。到時若有為難只管來找我,雖不敢說什么都能擺平,可一般事體還是不為難的。”
李鸞這樣說,自然就是有扶持二娘的意思。二娘忙謝過,接著便又聽公主道:“你們初回長安,想必什么都不熟。我閑人一個百無聊賴,可充作東道,帶你們數(shù)一數(shù)這京邑風光樂趣——到時若再有邀,爾等卻不可拒?!?p> “豈敢、豈敢。”二娘三娘忙應承。李鸞扭頭看看窗外,卻見外頭紅日已墜、晚云重重,唯余天邊一絲紅霞矣。
二娘三娘也是該回府了。
公主自不留客,只要她們兩個寫明了韓府所在地方方便來往,之后便派人恭送。三娘原還不語,等兩人上了車坐定了、四下再無人聽了,便等不及地問二娘道:“你今年考學之事,真不打算讓公主知道嗎?”
二娘似是早就等著這句話了,當下既不嗔也不笑,只淡淡道:“讓她知道了,自然是會插手此事的,可若不是我憑本事實在考來的,那便得了狀元又如何?不過騙了天下人而已,騙不了我和她,只會徒留嫌隙,說不定哪一日便因此謂我下作小人——且這本為我可取之仕,要是她攪了進去便全都成了拜她賞賜,如此算來,我何其冤枉?”
這些道理三娘也能想到,只是放著如此穩(wěn)贏的取巧良機擺在面前卻不受用,總還是覺得頗為可惜。
而且二娘寒窗何止十年?種種辛苦,所愿不過取仕而已。如今她得了可一步登天的機會,且還是十拿九穩(wěn)那種,卻仍我行我素巋然不動,直搞得三娘慨嘆不已。
我終是不如二娘許多……
她這樣想道。
夜已深了。
禁宮深處、拾翠殿中。殿內(nèi)燈火已熄,夜色彌漫。
此時張淑妃正一身家常打扮,坐于她那裝飾富麗的寢床之上,身旁小幾上擺著一盞小燈,燈火小如一豆,明明爍爍。
四下的家具、帷幔、陳設字畫,并那些樹般的攀枝大燈都隱在了暗中,只留一個影影綽綽的邊緣可見。唯獨銅更漏在后頭滴著,一滴一聲,不緊不慢,不連不斷,聲不大卻仿佛響徹在所有地方、響徹在人的腦子里頭。
前面桌上的金爐中尚自渺渺冒著煙,映著燈光和外頭映照進來的寒夜天光,看去卻是淡淡的青色。
說起來,張淑妃一向十分得圣人心。
她自入宮后便得天子青睞,一路行來享盡榮華,即使宮中紅顏輪換美人層出,皇帝也未真冷落過她,一直寵愛不倦。因著有一國之君看重,她未曾受過什么苦,日子過得悠閑優(yōu)渥,娘家也是闔族安分守己從不添事,且又有兩位公主承歡,若是不計較皇后時不時的旁敲側(cè)擊,這日子真稱得上十分如意了。
不過……世上何來真正無憂無慮?哪怕是她,也有不可對人說的心事。
這正望著那小燈發(fā)呆呢,張淑妃突聽得外頭傳來叩門之聲,想來是下頭的人來復命了,于是便喊了聲“進來”。
一宮裝使女應聲推門入內(nèi),近前道:“回妃子話,剛各處都清掃過了,便平時不用的殿閣也都打開細細收拾,上下無甚異樣?,F(xiàn)下頭服侍人等也統(tǒng)統(tǒng)關照了,即起禁傳神怪巫咒之事,凡違者若抓住了立時打死不論。”
白檀一向辦事得力,是張淑妃的心腹之一,她對她總是很放心的。
點了點頭,張淑妃道:“那就好……記得今日起巡夜的人數(shù)再加一倍,庭院中切不能空了,尤其丹陽那邊,一天十二個時辰哪一刻都不許有疏忽?!?p> “是?!卑滋垂Ь磻?。接著又聽張淑妃如此說道:“記得這兩日別由著丹陽鉆在房里,若我不在時她空閑了,就逗她去屋子外頭玩,走走路看看景什么的都好。”
“是。奴婢記得了。”
“……好。也就這些了,今日你辛苦了,下去歇著吧?!?p> “是?!卑滋催凳祝讼?,卻見淑妃還是打扮齊整就停了動作。淑妃看她不走便知她還有話說,于是叫她“只管道來”,于是白檀詢問:“妃子可要就寢?若要奴婢便去喚湯沐尚衣?!?p> 張淑妃自然知道這是催自己睡呢,可她心神不定,便躺好了也難眠,只怕還比坐著時更不自在,當下?lián)u了搖頭,揮揮手讓白檀下去。
白檀也不多問,溫順垂首退下,空空寢殿便只剩下了張淑妃自己了。
殿中幽暗廣大,角落幽深晦暗不清。雖只有她自己置身其中,卻會覺得仿佛有什么其他東西也在殿內(nèi),一些的怪異眼睛正圍繞簇擁著自己,目光炯炯、眨個不停。
不過張淑妃明白,這不過是自己多想了而已,畢竟世上哪有什么妖精鬼怪?
兀自楞了一會,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慢步踱到一邊窗口。隨后輕輕推開窗戶,小心翼翼往外望去——拾翠殿地勢甚高,如建山中。站在殿中放眼南望,可將半城宮闕并遠處一線長安收入眼中。
夜已深了。
宮中燈火多半已熄,龍首原上山色沉沉。
長安方向更是不見燈光,只城門及城墻上亮著星星點點的守城火把。
宏城高墻都看不見了、瓊樓玉宇都看不見了,平日的富貴繁華、熙攘熱鬧,在這刻都消失無蹤,便那些或響亮堂皇、或歡欣鼓舞、或竊竊而語的聲音也不見了。
天空地曠,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
……也不對。
張淑妃低頭向著一邊望去,那里是拾翠殿東翼的配殿,因主殿太高,這配殿看著就仿佛蹲在母雞翼下的小雞一樣,縮頭臥在主殿腳下。此時外頭雖全暗了,這殿內(nèi)卻還點著淡淡燈火,院中也有人持著燈籠行走巡看——在那殿里,她的女兒正在安睡。
也不知是怎么的,反正一想到女兒,她便覺得沒那么空寂落寞了。
再去瞧瞧她吧。若她無事,自己也該睡了。女兒能的依靠便只有自己,若是自己先把身體弄垮了,那還談何依靠?
快去快回,早回早睡……
她如此打算好了,輕輕合上窗欞,扭身喊來使女。略做整頓打點之后,就隨意披了件外罩,出了殿門往配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