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判官姓吳,看起來四十來歲模樣,身量嬌小眉眼端正,滿頭茂發(fā)如烏云堆起,打扮舉止也都嫻雅。不過她看著卻是個不愛多言語,只對三娘等道以“吳娘子”或“吳判官”稱呼即可,又講了些基本規(guī)矩,此后就再無一句閑話。
既然入宮服役,那自然無多少閑暇了——這才第一日,中飯過后三娘等即隨吳判官往演習(xí)花廳去,展己之技藝,得編入列,之后與同行切磋廝磨,并試奏演各種大曲。
如此終日與琴樂相伴,見舞姬、問判官,入燕樂堂、得聞黃鐘大呂,閑時坐看太液池畔日升月落、銀霜漸消,又與黃貍竊語,三娘過得倒也自在。
半月后,三娘已休過了一次旬假,也慣常了宮中生活。
說來她琵琶功底極好,又有風(fēng)骨格調(diào),凡聞?wù)呓钥芍至?,所以雖然面貌不彰、行止收斂亦無人敢輕視,更未攤上甚么麻煩事,當(dāng)算順風(fēng)順?biāo)?p> 這邊三娘平心靜氣地安分點卯度日,另一邊卻有人閑不住了——那日午后,仙韻院中來了兩個看著頗有臉面的太監(jiān),對院判說是拾翠殿妃子午困無聊打算行個小宴,要傳個好樂手去解悶。
拾翠殿妃子位份不低,且多年承蒙圣上關(guān)切,仙韻院如何敢怠慢?忙忙問妃子要聽什么樂、哪樣曲,結(jié)果兩位公公說要琵琶,接著便直愣愣地從一堆人里將三娘挑走了。
一聽“拾翠殿妃子”,三娘就已經(jīng)料到這是沖著自己來的了,可沒想到這兩位內(nèi)監(jiān)行事會如此大咧。不過反過來想想倒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不過是指名一個小小的樂官而已,算得什么大事?用得著遮掩不成?
正好三娘也想著松泛松泛,當(dāng)即領(lǐng)命隨兩位公公去了。
而那兩位公公也是很會裝象做戲的:原在仙韻院眾人面前時,他倆還一副清高神色,拿模拿式的,一言一行皆是氣派。可等引著三娘出了大門,這兩人立時便換了一張臉,喜眉笑眼地與三娘攀談,先夸三娘技藝,再贊妃子仁善,又表了一番泰和公主諸多好處,如何有眼光有氣量等等,估摸著公主遣他們?nèi)ヮI(lǐng)三娘來時言辭間頗有看重。
接著兩人談起宮里宮外的,不想其中一位公公還真是江南東道人,與三娘算是有五成同鄉(xiāng)之誼。于是三人倒敘了起來,不知不覺間穿了九仙門、過了大福殿,行到一小丘下,抬頭隱約可見丘上有館閣。
三娘原以為該是往拾翠殿去的,不想?yún)s到了這里。兩個內(nèi)監(jiān)都是有眼色的,都不必她開口問便扭頭為她解惑:“妃子與公主殿下都極愛此處風(fēng)景,可遠(yuǎn)眺太液池、觀蓬萊山,依著三清殿又沒什么風(fēng),離拾翠殿還近,便自雨亭、清輝閣空著也是不去的,就只來這邊游玩?!?p> “原來如此?!比稂c頭道,“謝兩位公公解惑?!?p> “韓都知客氣。韓都知真是極謙和講禮的人,難怪得公主看重。”兩人又順手恭維了三娘一頓,再恭敬引三娘登上小石徑、曲折過花蔭,不一會就到了地方。
卻只見上頭一片廣大空地,地上潔白貢石滿鋪,其上立著一座玲瓏通透的矮檐館閣,外有內(nèi)廷甲士巡守,上懸“望仙館”之匾額。
兩位公公到這里便止步了。
三娘捧著琵琶獨自進(jìn)去,一路行來亦順暢,只因不管廊上殿角皆有女使靜立,可以為指路。如此繞著玲瓏?yán)取⒋┘喓煛⑦^雕梁,不一會就到了主廳之外,其間熏香之味絢爛彌漫,外頭亦可聞里面笑語聲。
三娘不過十五歲,雖然楞而有膽色,可經(jīng)過的場面到底還少。
站在廳外,她整頓姿態(tài)輕扶花髻,腦中翻來復(fù)起回憶這幾日上頭所教的禮儀,又假想進(jìn)去后該如何拜見小張淑妃、與之對答等。
這正想得入神,忽聽得耳邊一聲脆響。
三娘一驚,連忙回頭,結(jié)果就見公主站在身旁兩尺開外的地方笑嘻嘻看著自己,在自己耳邊打響指的手還未全收回去。
“……”
“想什么能想如此入神?”
三娘干笑,原想和平日一樣與她說話,但緊接著就想起這是在皇宮禁城之內(nèi)、眾目睽睽之下。忙收斂低頭,躬身肅拜行禮:“參見泰和公主殿下……”然話都未說完已被李鸞伸手?jǐn)r了:“又不是在御前?!?p> 她這么說了三娘當(dāng)然不好硬多禮,于是笑著直起身來。待要開口,公主卻突然皺起眉頭,抬手在她臉上按了一下,復(fù)又低頭細(xì)看自己按過她臉的那個手指頭,神情很是疑惑:“你這是抹了什么勞什子?怎弄得剛燒完炭一般?”
三娘沒想到李鸞以公主之尊竟然曉得燒炭這檔子事,且她講得又滑稽,當(dāng)下被引笑了,前一刻心中之惴惴盡數(shù)拋到腦后,道:“斗膽請殿下猜猜看?!?p> 但李鸞卻不上她當(dāng):“那想必我猜了什么,你便要順?biāo)浦壅J(rèn)了是什么了?!?p> 三娘一聽,略縮了縮頭,像小孩子被抓了現(xiàn)行似的地笑了。見狀李鸞哈哈大笑,轉(zhuǎn)身領(lǐng)她入廳內(nèi)。
此時室內(nèi)匯聚數(shù)十女使內(nèi)官,上頭坐數(shù)位妃子,當(dāng)間一位就是小張淑妃,丹陽正偎在她身旁,手中抓著果子與她說話。
她右手邊坐著一位美貌宮妃,看起來二十四五歲年紀(jì),玲瓏身段罩著長彩裙,披帛雍容蜿蜒于地上。她臉上化著血暈妝,烏發(fā)盡簪金花釵,裝飾頗有貴氣。然妝面雖富麗,其眉眼卻極清麗,小小瓜子臉配著葡萄似的大眼睛,一雙峨眉輕顰宛轉(zhuǎn),真是顧盼傳情、風(fēng)姿郁美,哪怕看起來柔弱嫻靜,估摸著卻也該是個風(fēng)云之主。
其余的女郎就沒有那么煊赫了,哪怕也長得容貌鮮妍、別有風(fēng)情,但氣勢終不可與這兩位相提并論,只是作陪而已。
眾妃子見泰和公主返來,忙忙喚她“阿鸞快來”、“剛還說殿下呢”、“上了櫻桃酥了”等,語態(tài)極親近。接著眾妃子又發(fā)現(xiàn)三娘捧著琵琶隨于公主身后,自然曉得這就是剛說的那位琵琶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