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殿堂,一時間只剩下裴靜一人。
他心思純正,此次又乃奉命而來,自然滿心都是正事,便半刻也未耽誤,于殿中尋了個靠當(dāng)中的位置,從袖中摸出了一物,做出要施法模樣。
三娘一愣,心想我這要成偷瞧人家法門玄機(jī)了不成?連忙抬手于窗上叩了兩下,又一閃身退遠(yuǎn)一些兒,乖巧立好斂容靜候。
果不其然,接著便聞得殿內(nèi)腳步聲湊了過來,只聽“吱呀”一聲,那窗兒已被推開,裴靜一臉警醒立于窗內(nèi)。
三娘歷來一身愣子風(fēng)范,也不怯場,只恭敬一禮,道:“裴道長安好?!?p> 裴靜也是真沒想到窗外候著的會是她,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要知道他久習(xí)老莊、嚴(yán)遵禮法,且身邊歷來都是男子,哪兒遇著過這樣的奇異女兒?心里真覺得躲也不妥,拒也不妥,應(yīng)承她也不妥。
只是話說回來,他倒也不厭三娘,只覺得這女子雖其貌不揚(yáng),身上卻頗有一番似曾相識的味道,且她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舉止雖不夠內(nèi)斂沉靜,可卻從容大方極有別樣風(fēng)致,再加上那副神神秘秘欲說清又說不清的樣子,真是……
令他心亂。
不過面子上裴靜是不會失了禮數(shù)的,立時款款一揖還了三娘的禮,輕皺眉頭,開口問道:“韓娘子怎得在此?”
三娘歪頭一想,倒覺得不必假模假式瞞裴靜什么,只張了口清清脆脆道:“剛裴道長自庭前過時,我正于廊側(cè)廳內(nèi)演習(xí),不巧抬眼見了。我猜道長當(dāng)是為正事而來?只是既見了,避之則不恭,于是便來相見?!?p> ……這話,倒也不是不對。
此時裴靜腦子竟也有些不清爽,一時間根本想不到能駁她的話——何況他其實(shí)也不想駁——于是只訥訥點(diǎn)頭。如此無語了一小會兒,他又抬起頭來問她:“這幾日韓娘子可安好?”
三娘一聽這話就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答道:“這幾日極平安,還多謝裴道長關(guān)切。只是不知那符咒是做什么用處的?可是增運(yùn)勢保平安?”
裴靜聽她如此說,還以為她確不知那符是做什么用的。他恐明說那東西是驅(qū)鬼辟邪的驚嚇三娘,道:“乃是趨吉辟邪、化解災(zāi)厄的。既你覺得平安,那這些天便攜之于身旁吧,好歹有個護(hù)佑?!?p> “好?!比锾鹛鹨恍?,來了一句旁敲側(cè)擊,“只是道長送我這符篆,莫非是我近日氣勢弱,容易沾染不吉?”
“……倒也不是?!?p> “那是為何呢?”
裴靜不善誑語,且心里也不想蒙騙三娘,稍一躊躇,終道:“這幾日已是開春,毒物邪物蟄伏一冬,今已紛紛出洞。宮內(nèi)山水眾多,地極空曠,難免有些不好。你這幾日勿要讓這符離身,畢竟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這話就是說,宮中確確有異。
三娘立時領(lǐng)會,不過也未露聲色,只道謝道:“那謹(jǐn)遵裴道長吩咐。真是多謝裴道長用心了。”
“韓娘子客氣了?!?p> 兩人言至此,忽就再無話了。裴靜一愣,接著便僵住了,滿面無措模樣望著三娘,三娘亦回望他。
就這般兩兩相望一時,三娘嫣然一笑,以袖掩唇道:“道長不必不自在,論起來我們倒是講過三回話兒了,又還有何可見外呢?”
這話天真無邪,道理也是沒錯,可竟將裴靜說得臉都有些要紅了。他心中本有掰扯不清的疑惑,原不敢和三娘直說,可這一回她都這樣講了,到底引得他提了一口氣起來:“三回便能算熟絡(luò)了不成?”
三娘聞言,更是瑩瑩笑了:“道長若覺得不熟絡(luò)那便不熟絡(luò)吧?!?p> “你這是在容讓于我?”
“道長哪里的話?!?p> “……你這般真真假假虛虛實(shí)實(shí),我又該如何看待你?”
“事情或有個真真假假虛虛實(shí)實(shí),然我坦蕩,萬不會加害于道長?!?p> 裴靜嘆息,也不知自己還能說什么。三娘見他一副氣短模樣,卻又不惱不斥責(zé),便料定他于自己并無嫌惡,只順桿子往上爬了起來:“道長可能自己出宮?”
“有正經(jīng)事情便能。”
“何樣事算正經(jīng)事情?”
“如代師長跑腿辦事、采買貨品,或往人家勘看屋舍、算卜卦相等……”
“我父近日自覺諸事不順、運(yùn)道不彰,他在朝為官,深恐礙了前程事,還望請道長往我家勘看屋舍風(fēng)水,可好?”
“……好?!?p> “那我廿三休沐,便定那一日?”
裴靜不再說話,只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三娘又淺淺笑道:“那日道長還答應(yīng)為我卜算,到時我可要討了那舊債。”
裴靜也記得這檔子事,頷首道:“自然?!?p> 如此,三娘所想,算是皆盡布置好了。于是她再不糾纏裴靜,端方行了一禮,道:“我家住崇仁坊內(nèi),到時道長只消問韓忠明家便好,四鄰皆知的?!?p> “曉得?!?p> “既如此,那我便不擾道長了。到時候再會,再與細(xì)談。”三娘說罷便要轉(zhuǎn)身離去,不料卻被裴靜叫?。骸绊n娘子請留步?!?p> 三娘回頭瞧他,納罕道:“道長可還有事?”
裴靜遲疑不決,心中亦覺自己優(yōu)柔寡斷、心思怪異、無事尋事,可終究還是沒能忍下去,對三娘說道:“我真不是你師兄?!?p> 此話也不是什么不好話,可此話一出,裴靜卻覺三娘剎時靜了。她臉兒上還是笑著的,可眼見著卻又要笑不動了似的,雖未露悲切之類模樣,可總覺得心氣仿佛落了下去。
裴靜立時便覺懊悔,可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倒是三娘,不一會就回過神、緩過氣來,斯斯文文蹲了一禮,答復(fù)他道:“這話道長早說過了,我真真記得,萬萬不會誤會了道長去?!?p> 這話一完,三娘也不管裴靜似是還有話要講,只匆匆掉頭便跑了開去。
雖然她心中早認(rèn)定裴靜便是孤鴻,可她也知道自己沒有憑據(jù),只是空口白話、自說自信而已。若要講道理,那便裴靜與孤鴻長得甚像,可天下難得就不能有相像的人了不成?況裴靜看去也是身世齊全、有來有歷的人,若他以前真是孤鴻,那“裴靜”又是誰呢?
再加上此番被他這么一說,三娘心中到底還是隱憂浮現(xiàn)、心思動搖。
她是真的不知道,若裴靜真不是孤鴻,自己該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