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新蘭心里卻涌動著一種溫熱的情緒。兒媳就是兒媳,她對趙父所有的感情和趙亮兄妹倆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她不可能像他們兄妹倆一樣被那個老太太折磨的心力憔悴。她一點也不覺得這事兒會影響她對公公的看法。公公臨終時拉著趙亮的手交代:
“你一定要對小廖好??!”
就沖這一句臨終囑托,她廖新蘭也不會說公公半句不好,雖然直到某一天,廖新蘭才真正明白公公的良苦用心,他不僅是真的喜歡她這個兒媳,更是太了解自己的兒子!
而趙亮和小姑子對趙父的感情懷有一種無意識的主權(quán)觀念,有一種占有欲。兄妹倆童年過得相當幸福,有爸媽的家對于他們來說是最后的歸屬地,所以小姑子在逃離了第一段段慘敗的婚姻之后,一直住在娘家不肯再嫁,那所老房子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她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去陳鑫家住幾晚,想回家時有親愛的爸媽給她準備好飯菜。在后來和老太太“爭奪”趙父的過程中,他們漸漸喪失了主權(quán),也失去了安全感,雖然最后趙父終于明白自己錯了,也只能帶著自己的黃粱一夢走了,小姑子的夢也徹底破碎了。
本以為諸事塵埃落定,趙父入土為安了,該走的也走了,該關(guān)進去的也關(guān)進去了,大家可以整理好心情,重新開始生活了。就在這時,生活掀開了面紗的一角,展露出一個邪魅的微笑——人類,你們永遠不能掌控生活!
“丹丹沒了~”
廖新蘭在又一個午后接到了趙亮從公司打來的電話。
“跳樓了?!壁w亮的聲音很低,也很蒼涼。
沉默,沉默,沉默……沉默是對抗悲劇最好的方式,是在悲劇中自我保護最好的方式。廖新蘭一只手抓著開了免提的電話,一只手攥著咖啡杯,食指神經(jīng)質(zhì)的抽動起來,頭有些暈乎乎的,回不過神。話筒里是趙亮緩慢沉重又壓抑的呼吸聲,一聲,兩聲,三聲,好像被人勒住了脖子,后來變成嗚咽聲。廖新蘭的眼睛隨著趙亮的嗚咽聲變得潮熱,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從來不擅長說撫慰的話,從幼年時期她就喪失了這種能力。受自己的委屈流自己的淚,閉上嘴巴不說話是她一貫的風格,她能做的就是讓心和受傷的人保持同一頻率。不知過了多久,趙亮聲音沙啞地嘆了口氣說:
“下班再說,我先掛了?!?p> 掛斷電話后廖新蘭一直呆坐著,她沒有給小姑子打電話,她怕聽到趙鈴蘭的哭訴又不知道該說什么的無力感。能說什么呢,人沒了就什么都沒了,說什么都蒼白,說什么都徒增悲涼。她簡直可以看到趙鈴蘭失魂落魄的樣子,如果換成自己應(yīng)該不想被誰打擾,只想一個人哭,哭,哭,撕心裂肺地哭,滿地翻滾地哭,除了哭還能做什么呢!讓她哭吧,哭到昏死,哭到臥床,用身體的痛苦來麻痹精神的痛苦吧!
丹丹的遺書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對不起,我還是走吧”
人在什么時候會不再為自己可怕的行為進行解釋?孤獨的時候、絕望的時候!
“丹丹是孤獨的,絕望的。她一定無法走出那丑陋的、可怕的回憶,她可以面對別人但是無法面對自己吧?!绷涡绿m這樣嘆息。
陳鑫被抓以后,廖新蘭曾建議小姑子帶丹丹去看心理醫(yī)生進行一段時間專業(yè)的心理疏導,可是最終小姑子沒有這樣做,丹丹也正常去上學了。廖新蘭旁敲側(cè)擊地問過丹丹的情況,小姑子說丹丹反應(yīng)挺好的,很配合治療。
“那你們,還是住在一起嗎?”廖新蘭若無其事地問。
“嗯,我也想過分開,可是我和陳鑫不是一天兩天的感情了,再找一個不知根不知底,我也不放心,也很難再找到了吧。我問過丹丹了,她還是喜歡陳鑫的媽媽也很喜歡陳鑫,她不想離開這個家?!壁w鈴蘭淡淡地說。
還考慮過再找一個?What?廖新蘭感覺自己被雷到了,她用一種輕松的口氣試探地說:
“其實,我覺得你條件這么好,工作不錯,收入不錯,自己有房有車,丹丹也這么大了,看成績你也一直沒指望她去考大學,她以后上技校學點專業(yè)就可以就業(yè)了,你又這么年輕,完全有能力獨自帶著她過有質(zhì)量的生活啊?!?p> 沉默了一陣,趙鈴蘭才開口:
“我受不了一個人的生活,我特別怕寂寞,沒有一個人做伴,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雖然陳鑫也有很多缺點,他們家人多規(guī)矩多事情也多,可是我已經(jīng)習慣了?!?p> 廖新蘭“哦”了一聲不再多說了。她沒想到這番話是從一向神氣的小姑子嘴里說出來的,她意識到,世上有很多種女人,顯然她了解的不夠多,顯然她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女人,顯然她和小姑子之間出現(xiàn)了一條淡淡的分界線。
丹丹的生活就這樣繼續(xù)著,同一所房子同樣的幾張面孔,一切都沒改變,包括她的沉默。直到她縱身從十六層樓跳下去,才打破了暴風雨前的寂靜。
廖新蘭就這樣帶著滿腦子的碎片,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冰冷冷的家,以后還會是一個家嗎?只是一棟房子而已了吧。可是不管怎么說,踏進門后熟悉的感覺鋪面而來,給女兒趙沝湙帶來了安全感,她立刻興奮地奔向自己的玩具箱。廖新蘭定定地站在客廳里,看著滿地雜亂的臟腳印逐漸回過神來,那些是警察和醫(yī)生留下的,那天這所房子里有過很多人。哦?那天?其實只是昨天而已,真是恍若隔世!還有對門專門跑過來問要不要幫忙的鄰居留下的腳印,看起來真是一個雜亂的死亡現(xiàn)場。
那個鄰居剛剛聽到她開門的聲音好像專門打開屋門打招呼來著,好像說了一句“你們回來了啊?!敝皇撬恢背两谕吕?,連續(xù)兩天的折騰很是疲憊,整個人恍恍惚惚的,根本沒有意識到別人在跟她說話。對門是公婆同輩的老鄰居,還是從前同一個村的鄰居,算是世交了,可是自己婆婆早走了,公公也跟去了,現(xiàn)在趙亮都去團聚了,人家老兩口還硬朗著呢,人生??!人生!
“咚咚、咚咚、咚咚”門上傳來輕輕的敲打聲,廖新蘭甚至不能確定是在敲自己家的門,她透過貓眼看到是對門的老阿婆。她有些不耐煩地開了門,看到老阿婆手里端著一只大陶瓷碗,碗里裝著幾個雞腿、肉圓還有一點蔬菜,地上還有一箱酸奶,她有些詫異。老阿婆把碗放到她手上,搶先開了口:
“我不知道你們什么時候回來,中午幫你多燒了一點菜放在冰箱里,你今天肯定不想燒飯,但是娃娃要吃飯,我給送過來,你自己蒸點熱飯就行?!崩习⑵耪f著有了哭腔,用手摸了一把眼睛,拍著廖新蘭的手繼續(xù)說:
“你自己要好好的,要好好的啊,你還有一個娃娃要養(yǎng)?!?p> 廖新蘭眼淚下來了,她咬著嘴沒說話。老阿婆說不下去了,她和老鄰居關(guān)系要好,兩家經(jīng)常隔著門都能嘮上一會兒,從來沒紅過臉。人老了,見不得這種悲情的事,何況趙家這一家子人,她看著他們的晚輩出生,又看著老伙伴相繼辭世,他們的外孫女又不知什么原因跳了樓,現(xiàn)在他們的兒子也這樣突然沒了,這就是她活了一輩子弄明白的“命”嗎?
“你關(guān)門吧,關(guān)門吧,趕緊給娃娃吃點飯。”老阿婆說完,抹抹眼睛回家了。
廖新蘭一直沒開口,一句謝謝也被眼淚堵在嗓子里。
她關(guān)好門,又看看滿地的腳印,把菜先放進冰箱,抱起女兒先把她穿到墓地的衣服全換了,把自己的也換了,丟進洗衣機。把窗戶開大,讓冷風灌進來,然后去看了一眼趙亮的房間,被子還是那樣亂七八糟地攤在床上,好像剛剛起床的樣子,她不想再看,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了。女兒在屋子里跑來跑去,時不時跑到她身邊瘋笑一陣,她忍著眼淚扯開嘴角回應(yīng)女兒的瘋笑。她擼起袖子,拿拖把把地板擦了三遍,把家具也擦了一遍,她不說話不思考,聽著腦子里的發(fā)電機嗡鳴著,只讓手腳忙活起來。說話?她以后還能和誰說話,女兒這輩子可能都不能完整的說一句話!除了趙亮的房間,她把家里給收拾的閃著微光,空氣清新,還是那個廖新蘭式的屋子。
她站在屋子中央,環(huán)視了一遍,這個屋子已經(jīng)深深的和廖新蘭結(jié)合為一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氣場,這種氣場不僅會影響改變身邊的人,也同樣會改變身邊的環(huán)境。你接觸到一個陌生人馬上能感覺到自己是不是喜歡對方,你到了別人的地盤也會馬上感知到一種氛圍。一旦一個人的氣息融進了一所房子,這房子就有了生命感,房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有了這個人的氣息。這就好比你到了火葬場或者停尸房會覺得壓抑陰冷,到了寺廟會感到安詳平和一樣。這房子曾經(jīng)屬于趙家公婆和趙亮兄妹,充滿了他們一家人的氣息,屋里的擺設(shè)和陳列都乏善可陳。
廖新蘭第一次進入這個房子就知道那不是她要的居住環(huán)境,雖然她喜歡趙家的人,可是房子里總是有一種灰暗的感覺,如果她來住一定要改變一下,要把屋子變得簡單溫暖,有陽光感,她最喜歡陽光明媚的感覺。
后來她果然改變了這個房子。在趙父去世后不久她懷了孕,在女兒三歲時,她留下趙亮繼續(xù)在蘇州工作帶著女兒回了這個老房子,趙亮在空閑時間回來住幾天。她把房子里那些曾經(jīng)為了向人顯示家境殷實的笨重家具全部丟掉了,一樣不留。把墻重新粉刷了一遍,也沒再添置更多新的家具,只是換了一張簡單的餐桌和體積更小的布藝沙發(fā),在墻邊立了一個淺色書柜把平常愛看的書都排列好。再把所有窗戶上款式繁雜的窗簾全部拆掉,只在臥室的窗戶上換了簡單的藍底碎花的短款窗簾,趴在地上仔細地清除掉木制地板表面和縫隙里積留的油垢,家里一下敞亮起來,完全變了樣子。簡單的陳設(shè),素凈的顏色,陽光柔和的灑進房子,一切溫暖祥和,那就是廖新蘭本人要的環(huán)境了。趙鈴蘭來看小侄女直呼“變樣了!完全變樣了!”趙亮也忍不住感嘆“挺好的!挺好的!”廖新蘭有了小小的成就感,她知道趙亮兄妹倆在某些方面是古板的,日子可以一輩子一成不變,這正是廖新蘭難以忍受的。
廖新蘭此刻看著這個房子,心里品味著物是人非。這房子里曾經(jīng)的歡聲笑語都如同昔日的一場夢,歷歷在目卻遙不可及。趙母臨終時就躺在客廳里被扔掉的那個大沙發(fā)上,趙父走時躺在主臥被扔掉的那張大床上,如今趙亮又在另一間臥室睡過去了。廖新蘭閉上眼睛想象著他們各就各位躺在當時死去的位置上,想象著他們一家人都各自沉睡,這房子就是那被施了魔法的王宮,她就是闖進來要喚醒他們解救他們的那個人。她不覺得害怕,很多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覺得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是一件可怕的是,可是她不怕,沒有理由害怕自己的家人,沒做虧心事不怕鬼相伴。她試著感受他們的存在,雖然這房子已經(jīng)充滿了廖新蘭的氣息,可是他們都死在這所房子里,應(yīng)該會殘留一些訊息,而且是沒有惡意的訊息,要不她為什么從沒感受到過不安和恐怖?可是她什么也沒感受到,只有那該死的腦鳴絲絲作響。她實實在在的只有一個人在這樣一所房子里,還有她那個對外界茫然無知的小女兒。
“唉!”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打開冰箱,準備加熱飯菜,填飽女兒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