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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的愛人

第十二章 今夜她不想活在規(guī)律里

平行的愛人 嗨小孩兒 4419 2020-03-29 17:05:49

  廖新蘭給女兒簡單吃了晚飯,收拾干凈廚房后已經(jīng)很晚了,加之先前洗洗涮涮的折騰,感覺真是漫長的一天。她給女兒換了睡衣,看女兒在新?lián)Q的被單上興奮地翻滾,嘴里念叨著沒有意義的音節(jié),還是上床給女兒進行了半個小時的按摩。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雖然心情低落,滿腦子亂哄哄的,女兒的事還是不肯放松。

  醫(yī)生薛海對廖新蘭的耐心很是贊賞,他見過很多這樣需要長期康復(fù)的病例,家屬起先是遵照醫(yī)生的囑咐,回到家里配合按摩的,日子久了,就不耐煩了,就全靠醫(yī)生在醫(yī)院里那點功夫了。久病床前無孝子,反之有些父母對孩子也是一樣,一個長期治療也并沒有什么希望的殘疾孩子,從出生時就看到了終了,成為他們不愿負(fù)擔(dān)的累贅。孩子從心頭肉變成了心頭痛,進而成為心頭刺,既不能光耀門楣也不能養(yǎng)老送終,只能消耗他們的精神和肉體,讓他們不能痛快的繼續(xù)生活,所以不耐煩者有之,拋棄者有之。

  當(dāng)廖新蘭第一次聽薛醫(yī)生對她說:“我真是很佩服你能每天堅持給她按摩,還堅持這么久?!睍r,頗感意外,她一直沒覺得這有什么,辛苦是辛苦,可是心甘情愿。

  “他們覺得花了錢看病,就是醫(yī)生的事兒了……”薛??闯隽涡绿m眼神中的疑惑就補充道,還想再說一下家屬的不良心態(tài),又覺得不合適,就突兀的停下了。

  “還有人這樣想問題???在醫(yī)院每次也就半小時,怕是達(dá)不到效果吧。”廖新蘭聽出薛海的突然停頓,主動接口道。

  “可是很多人不這樣想,尤其像你們這種情況,他們就是把錢花到位了,交給醫(yī)生求的是心安吧?!毖Uf話時看著跑來跑去的趙沝湙,吩咐旁邊的護士:“你留意一下,不要讓她靠近電梯?!?p>  “我不行,只要一松懈,我就覺得心不安?!绷涡绿m沖薛海笑笑,笑容很堅定。

  “趙沝湙有個好媽媽?!毖S芍缘卣f。

  那次對話后,廖新蘭和薛醫(yī)生的關(guān)系親切了不少,不再是客套的醫(yī)患關(guān)系,可以像朋友一樣交換一些意見,聊些時下的問題。廖新蘭很謹(jǐn)慎,注意拿捏分寸,不會過分隨意,只要還有醫(yī)患關(guān)系存在,就要保持一定的客氣。廖新蘭的處事方式就是這樣,哪怕關(guān)系再近的朋友都留有空間,絕不過分滲入別人的生活。那種“好到穿一條褲子”的說法,在她看來是荒謬的,距離太近就會忽略全部重視局部,把對方當(dāng)作自己,就難免做出強人所難的事而不自知,時間久了,關(guān)系就變了味道,有了負(fù)擔(dān),而適當(dāng)?shù)木嚯x恰恰可以產(chǎn)生更多的美好,那個適當(dāng)?shù)木嚯x叫對別人做“尊重”,對自己叫做“安全感”。

  廖新蘭自己就是個喜歡獨來獨往的人,凡是那些自以為熟識了就想隨時占用她時間只為吃喝玩樂,或是試圖操控她思想的人,她都毫不留情的為他們劃出了安全空間,她才不愿為了誰喪失她視若珍寶的孤獨。她渴望獲得知己,但從不希望有人能走進她的心里,她一面展示著明媚和藹的笑容,又一面散發(fā)著拒人千里的氣息,如果笑容是她的矛,那氣息就是她的盾了,她這種由矛盾形成的氣質(zhì)總使見過她一面的人就記住了她,雖然第一印象都是同樣錯誤的溫柔嫻靜。因此她的朋友很少,很多人難以理解她這種做派,她自己也清楚自己讓常人覺得古怪,但一路走來她就是成為了這樣一個人,這能全怪她嗎?她曾經(jīng)嘗試像身邊那些樸素親切又隨處可見的鵪鶉一樣可愛的女人學(xué)習(xí),學(xué)她們的愛好、她們的做派、她們的衣著、她們的姿態(tài)、她們的做人方式等等,她想把自己變成她們,可全是徒勞。無論她怎么折騰,她心里都有一雙眼睛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她,嘲笑她,不屑一顧的享受孤獨,她終于放棄了,她已然是一棵參天大樹,她那些幼稚的改變就像從一棵大樹上掰下幾個小樹杈,什么也改變不了。不過為數(shù)不多朋友的都是真朋友,對于朋友她一向秉承寧缺毋濫。

  薛海對趙沝湙的情況很上心,孩子實在招人喜歡,薛海看到孩子第一眼就直言“太可惜”。雖然是腦癱,孩子主要是智力語言和肢體受到影響,面貌正常。臉龐線條流暢,翹翹的小鼻子,鼻頭圓圓的:眼睛又圓又大充滿靈氣,常常閃現(xiàn)出狡黠的神氣,真是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是一個智力殘疾的孩子怎么會有這樣一雙眼睛。眼睛是會說話的,相士看相能從眼睛看出很多東西,普通人也能從眼睛分辨出善惡、癡呆或者機敏。這樣的眼睛激勵蕩著每個接觸過她的醫(yī)生的心,總有一抹希望閃現(xiàn)在他們腦子里,只要是真正想治病救人的醫(yī)生都無法忽視這個孩子。

  孩子被廖新蘭收拾得很干凈,抱在懷里,安安靜靜的時候,沒人察覺那是一個腦癱的孩子,第一次被帶到薛海面前時,薛海不例外的也甚感意外。經(jīng)過日后的接觸,薛海開始敬佩這個孩子的媽媽。每次去醫(yī)院都安安靜靜地帶著孩子在外面等,不隨便進康復(fù)室任由孩子亂動?xùn)|西,孩子做了錯事就及時制止教育,從不用“這樣的孩子就這樣”的借口,也從不在醫(yī)護面前嘮叨抱怨,更不會像有些病人和家屬那樣坐下來就不想走了,反復(fù)的問一些他無法讓他們弄明白的醫(yī)學(xué)問題,解答病患的疑問是他應(yīng)該做的,可是不是他所有的學(xué)識和經(jīng)驗都能簡短的讓病患弄明白,病患卻常常抱有這種不切實際的要求,不同的人不同的態(tài)度對工作緊張的他還是有影響的。當(dāng)他向廖新蘭交待一些問題,或者提一些建議時,廖新蘭總是一臉專注的神情,像是認(rèn)真聽課的學(xué)生,時不時點頭,不中途插話,就差用本子記下來了,提出的問題也精要明確不重復(fù),這種被尊重被崇拜的感覺讓他很受用,這樣的“學(xué)生”他也很欣賞,不自覺的就會教給廖新蘭一些寶貴的知識。廖新蘭也打心底感激薛海,薛海是個好醫(yī)生,對病患很用心,口碑很好,而且常常去研究趙沝湙的情況和她一起分享心得。

  廖新蘭用薛醫(yī)生教給她的手法給女兒按摩著,緊閉雙唇,封鎖內(nèi)心的情緒,這一天她只要開口和女兒說話就忍不住哽咽。她的眼睛蒙了水汽,在臺燈的照耀下亮閃閃的,女兒被媽媽的眼睛吸引了,安靜地盯著媽媽的眼睛,大概察覺了媽媽不同往常的神態(tài),孩子表現(xiàn)得異常配合,她看著媽媽眼睛的表情也變得疑惑起來,媽媽看她的眼神有一種她不理解的力量籠罩著她,讓她不能反抗。

  廖新蘭的眼睛里滿是悲憫。

  孩子睡著了,廖新蘭不想睡,這些年她的作息太規(guī)律了,精確到幾點起床,幾點早飯,幾點喊孩子起床,幾點出門才能抱著孩子趕上那班公交車去醫(yī)院;從醫(yī)院回來吃過午飯,給孩子按摩30分鐘,安排孩子午睡,給自己定了鬧鐘打盹15分鐘,為此她練就了隨時入睡的本事,然后起床做一些家務(wù),給孩子煲湯煎藥,洗菜做飯,還有孩子可能隨時增加的活計,比如大小便在身上那就要給孩子洗澡洗衣服,有時還要帶孩子出去遛彎買菜。晚上收拾完晚飯殘局,打掃完家里的衛(wèi)生,給孩子安排好按摩和睡覺,才是她廖新蘭自己的時間,這么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她從來不隨意打破這種規(guī)律,每次任性都要付出更多的辛苦,她需要操控全局的安全感,她的日常就是她的戰(zhàn)場。而趙亮從未出現(xiàn)在這些片段里,趙亮就是她日常生活中的那個意外。

  這種綿密的規(guī)律把她纏繞其中,時常讓她透不過氣來,她常常選擇無視,當(dāng)無視不起作用,情緒完全失控時,她會放聲大哭一會兒,這種情況有時在晚上女兒睡后,她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沒著沒落的安靜把她淹沒時,有時在女兒一頓飯吃上兩個小時的時候。她的那些眼淚只有自己知道,有時吃著吃著飯,眼淚出來了,她就和著飯一起咽下去,咸咸的,有時她自己也感到驚詫,她竟然可以這樣挺過來,而且是一個人。

  她沒有傾訴對象,這種時候朋友和外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可能還會收獲“何不食肉糜”的尷尬,而且她從來不愿意影響別人的快樂生活。父母?她的心門早就關(guān)上了,多少年來,她一貫報喜不報憂,不讓他們有一點間隙來看到她的生活。從孩子沒出生時,她就打定主意不給他們照顧孩子的機會,她害怕在孩子身上看到半點他們的影子。無論他們提過多少次要求她都婉轉(zhuǎn)拒絕了,他們現(xiàn)在是閑來無事想有個小孫輩完美自己的一生,像其他老人一樣有一個逗樂的小東西陪在身邊。她的父母都有短暫的和孩子接觸的時光,母親還是那樣不著調(diào)的教孩子一些可怕的東西,父親還是像年輕時一樣想控制她的教育方式,她壓制著心里的怒火,表面平靜的表示“我的孩子我自己養(yǎng),誰都不能干涉?!绷胃傅臋?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憤然離去,廖母倒是因為受了廖家逆行倒施的二女兒的打壓,清醒了不少,反過來勸導(dǎo)廖父。

  后來女兒比同齡人有著明顯的落后和殘疾,她就更不指望父母了,這樣的孩子需要更強健更智慧的監(jiān)護人。廖母是個為面子活了一輩子的人,自己孩子有什么需求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時候都得讓她臉上有光。廖新蘭八歲的時候有了妹妹,同齡好友吉吉有了弟弟,兩家挨得很近,放學(xué)后兩個姐姐都要帶著弟弟妹妹一起玩。有一天,兩個小姑娘又各自抱了剛剛?cè)齻€月大的弟弟妹妹聚在一起,聊著小寶寶的種種行為習(xí)慣,后來吉吉說:

  “豆豆總是摳我的臉?!?p>  小廖新蘭感同身受地嚷到:

  “我妹也是,特別喜歡撓我的臉,都撓破了!”

  這時廖母從院子出來了,把廖新蘭叫回家,一進門就戳著廖新蘭的額頭,唾沫橫飛地訓(xùn):

  “你這個二百五,別人都說自己妹妹的好!哪有在外面說自己妹妹撓人的!你就是個傻子,缺心眼兒!”

  廖新蘭驚訝極了,也委屈極了,她覺得自己確實太笨了,根本不明白這樣說有什么丟面子的,難道妹妹把屎拉在自己身上沒人看到過?難道外面曬的尿布要告訴別人那是籠屜布?難道她的妹妹一出生就比她還懂事?可是這些她都不敢問媽媽,她只是流著眼淚低頭不語。她本來很喜歡這個小妹妹,妹妹健壯可愛,媽媽說妹妹比她漂亮多了,可是因為有了這個妹妹,她的日子更艱難了,媽媽的偏心是明顯的,爸爸工作忙看不到她的委屈。她和妹妹注定以后不會親密,而這些都是母親造成的,妹妹恨母親,她們姐妹倆從小就被母親肆無忌憚的相互比較著,兩個孩子都想成為父母在意的那個,真是一場人間悲劇啊。后來母親住在自己這,言語間總是嫌外孫女“不長臉”,有一次廖新蘭還看到母親洗女兒拉臟的褲子時嫌惡的表情,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母親回去后,不是萬不得已她再也沒有主動邀請過母親來看孩子。

  她并不恨父母,她和他們之間只是有一個反復(fù)糾纏無法打開的結(jié)。結(jié)打不開,父母也根本不知道這個結(jié)的存在,父母一輩子的性格習(xí)慣也不可能改變,她能改變的只有自己的態(tài)度了。為了能掩飾這個結(jié)讓父母心安理得的度過余生,她從不像父母傾訴,每次打電話她都安靜地聽,隨口應(yīng)承一些不咸不淡的話題。而每次算日子該給父母打電話的時候,她都激烈的掙扎,像一個懼怕打針又不得不去醫(yī)院的病人,拖一天再拖一天,直到不能再拖時才拿起電話,當(dāng)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那懸著的一針就終于扎上了,感覺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疼。放下電話她想著“還可以,以后就多打些電話吧”,可是到了下次,她還是一樣的掙扎。她明白那個掙扎的她是被囚禁在童年夢魘里的小孩兒,她用自己成熟的身體帶著“她”東奔西走,只要不觸及往事,她就在心底安然沉睡,一旦想去撥通父母的電話,“她”就有所感應(yīng),躁動起來。那是心魔,可是她能滅了“她”嗎!“殺死她”自己還完整嗎?“殺死她”本身不就是一個可怕的念頭嗎,魔可是最喜歡可怕的念頭了。自己只能想辦法和“她”和平共處,自己要給“她”創(chuàng)建一塊安寧祥和的凈土,讓“她”一直安然沉睡。

  廖新蘭倒了一大杯紅酒,托著它在屋子里慢慢晃悠,這個即便每天再辛苦她也會認(rèn)真打掃一遍的房子,她從未在夜間看過它的樣子,今夜她不想活在規(guī)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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