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航船

　　船上的日子過得很快。

　　自然，于吳慶林來講很快，他肖想多年的林椿如今對他雖然未能百依百順，卻不再如以前一般全然視他為無物，每日與她和衣入睡，第二日醒來就能看見她平和的睡顏，還能在她臉上啄一口，好似一對平常的幸福夫妻。

　　而對林椿，她每日都要無數(shù)次在心里勸告自己，一定要忍耐下去，替林家平反，找出確切證據(jù)證明就是吳慶林害了林家滿門。

　　抵達汴京的前一夜，近處的城鎮(zhèn)燈火通明，林椿托著腮在船艙邊多看了幾眼，就聽到吳慶林吩咐靠岸，被他耐心地戴上長帷帽，輕聲囑咐道，“如今岸上好像有集市，我?guī)闳タ纯?，拉住我的手，莫要放開了?！?p>　　林椿順從地攤開手，任吳慶林拉住。吳慶林一邊撥開人群往前走，一邊緊緊拽住林椿，林椿從小習武。手上有一層薄薄的繭子，十指纖長，不似一般女子一雙柔荑柔軟無骨，頗有力量。

　　原來能夠做女紅，又挽得一手漂亮劍花的手握起來，是這樣的感覺。

　　兩人各自思索著不同的事，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座樓前，屋檐下綴著許多的琉璃燈展，看來富麗堂皇，廳內(nèi)也是人聲鼎沸，其中還有袒胸露乳的妙齡女子持著酒杯來往，看來好不熱鬧。

　　“我記得有一次二哥遛出宮，那時他還小，不知從何處知道了花酒，非要帶你去吃，結果剛剛翻進你院子里就被影衛(wèi)抓了回宮，禁了三個月的足，罰了不少板子。”吳慶林抬頭看向樓閣上高懸的匾額，影影綽綽的燈光襯得他陰沉的臉色明亮了不少。

　　林椿心中卻咯噔一下，既然二皇子遛出宮找自己，自己都不知道，那他又從何得知，想來二皇子被禁足這其中有他的手筆。

　　想到這里，她伸出另一只手拽了拽他的衣袍，道，“嗯？是嗎，我倒沒有印象了，我有些餓了，我們進去吃些東西吧。”

　　“好?！眳菓c林拉住她，大步邁進酒樓。

　　一個描紅抹綠，滿身珠翠的婆子扭著腰肢迎了上來，帕子在空中劃出一道矯揉造作的弧線，擠出諂媚的笑容道，“哎喲，兩位官人是要來吃些什么?！?p>　　“我與我娘子要一個上等包廂?！眳菓c林丟出一錠銀子，沉聲道。

　　“好好好，客官里邊請?！逼抛幼R趣地收下銀子，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換了著裝齊整的年輕跑堂來引他們?nèi)グ俊?p>　　房間的窗大開著，正對江水，能看到遠處畫舫里觥籌交錯，林椿不知為何，心中涌上一陣莫名的情緒。

　　這些尋歡作樂的人，好似不知愁緒，不過也不知道，如今是否又是，新人換舊人。

　　吳慶林點好菜回來時，看見的便是斜斜靠著窗，半個身子將要探出去，夜晚有些風，撩起林椿散下的發(fā)絲，有幾縷被吹到了唇上，黏在上面，好像在刻意勾人去吻。

　　然后她的眼神卻空空蕩蕩，側臉隱在夜色里，襯得另外半張臉好似象牙雕的塑像，太白了，以至于帶上了朦朧感，好像薄如蟬翼的白綢，顯得虛假，不真切。

　　“外面多是夜航船?！眳菓c林出聲打破了這讓他心里涌出害怕的美景。

　　“嗯，是啊，夜航船苦旅?！?p>　　吳慶林攬住她的肩，身邊跟著的影衛(wèi)識趣地關上窗，又回到暗處。

　　“我還記得有一年二哥不肯讀博物志，還是你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吳慶林頓了頓，又繼續(xù)道，“我一字不落。全都記得。你讀的那本書，現(xiàn)在還在我枕邊。”

　　那個故事，叫夜航船。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p>　　林椿眨眨眼睛，有些怔忪，聽著吳慶林繼續(xù)說道，“那時，我聽見二哥說，澹臺明滅，如何不是兩個人，你慢慢地和他解釋，澹臺明滅的故事，我才明白夜航船的意思，人生總要多讀一些書，才不至于在某些場合露怯?！?p>　　“可是阿椿，你從來不曾這么溫柔地和我說過話，或者是用那樣有趣的聲音勸我讀書，我從來不能任性。”

　　吳慶林的聲音越來越低，年輕的天子，罕有地露出了受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