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少年意氣
順著河堤慢慢走下去十幾步,我便來到了長青河畔。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放眼望去,有數(shù)只畫舫在河面靜立。高大威武,美侖美央,如同一幅油畫飄浮在水中央。
我跪下身去,將手中水壺投入河中,按下壺口,靜靜聽它汲水冒泡的聲音。水面上倒影著藍(lán)天白云,和我自己汗?jié)竦拿纨?。我的辮子從脖子一側(cè)滑下,發(fā)梢微微垂入水中。
這個時候,我猛然想到,會不會有人在此時突然伸手,推我入水?我可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旱鴨子啊。我的后背一緊,全身陷入了一種戒備狀態(tài)。
小時候,我的兩個哥哥因為去偷偷游泳,被我父母嚴(yán)加管束。我還記得,母上大人一大早會在他們的尊臀上,用藍(lán)色墨水畫上一只烏龜,晾干之后再放他們穿衣上學(xué)。如果下午回家,墨水印記模糊,父親便會負(fù)責(zé)去抽他們一頓。也怪不得父母當(dāng)時出此下策,我這兩個哥哥,可以說是膽大包天。他們曾經(jīng)跟著別的孩子,跑去長江里面游泳。因為他們的先進(jìn)事跡,我也沒了機(jī)會學(xué)游泳。時至今日,頭放到水下也不敢。
我好像第六感上身一樣,后背冒出了寒意。我急急打滿一大壺水,手提水壺走上堤岸。
果然,迎面走來一個臉生的宮女。雖然我左右閃躲,她還是直直地大力朝我撞來。
我感謝心中預(yù)感的靈驗,趕緊往下一蹲跪倒,屈指扣住面前的草莖泥土,雖然滑落寸許,沒有真的滾下河堤。但是,我的壺中之水在沖撞之下,一下子灑落了不少。
納嬤嬤可能在遠(yuǎn)處看到,此時也沖到了我身邊。她一把拎住我的胳膊,強(qiáng)力將我拖拽到河堤上面。她不理站在我們身邊不斷告罪的那個宮女,一邊拉著我走,一邊急急地說,
“阿諾,我們先去栽樹,最后再來澆水。到時嬤嬤陪你一起來取水?!?p> 我驚魂未定,大口喘息,好好謝了謝她。
我們回到剛剛種的樹旁。此時,竟然五棵之中,有三棵已經(jīng)東倒西歪,必須回爐再造。
怎么,本姑娘這么快又穿越到流星花園一劇中了么。擺出這種小孩子打架,相互揪頭發(fā)扯辮子的架勢!那位枕旁風(fēng)同學(xué)可真是天真浪漫,童心未泯啊。
要說我一開始還想著盡力忍受,自從剛才那名宮女來撞我,我此時又有些生可忍,熟不可忍的憤概了。這種行為,在捉弄人之外,還帶著一絲冷森森的惡意。這就不是簡單的捉弄人可以解釋的了。
納嬤嬤又一次示意我,讓我交代自己的身份。我抬起頭,冷冷地看向站在樹下乘涼的徐公公。
雖然我的身份確實也沒什么好炫耀的,但是,無論我是誰,千語也好、阿諾也罷,都不應(yīng)該是他們隨便可以草菅的人命!
我知道我這句話,聽起來也可笑。在此地的宮女內(nèi)官們,可不就是命如草芥么。如果失去了僥幸得來的雍正爺?shù)年P(guān)愛,我與他們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想了想,走上前去,將那三棵樹苗松土、扶正,壓實。然后將壺中的水平均分配著澆到五棵樹上。等我再次直起身來,驟然發(fā)現(xiàn),徐公公已經(jīng)背手走到了我的身旁。
他徐徐開口道,
“還是請這位御前女官,速速歸位去吧!”
看來這位徐公公的主子捉弄我,終于捉弄得滿意了。我略微詫異的是,我也沒注意到他身邊走來過什么人與他交流。難道這位仁兄是軍令自掌,可以自由決定,什么樣的態(tài)勢、我落下了幾滴眼淚,他的主子就會滿意了?剛剛還有人想將我撞落河中,這么重要的任務(wù)尚未完成,就這么打道回府,提前撤退了么?
還是,對方多少顧忌著,我會向雍正爺告狀?
我蹲下身子行了一禮。
“多謝徐大人宅心仁厚,寬恕屬下?!?p> 對這種人,我也不想提自己的名姓。
“納嬤嬤今日因?qū)傧率芾?。屬下要同納嬤嬤一起,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務(wù),再行離去?!?p> 我拾起地上的扁擔(dān)和盛土的籮筐。
并非我不識好歹,不曉得就坡下驢。我怕我走之后,納嬤嬤會因此受到更嚴(yán)重的懲罰,被他遷怒出氣。而納嬤嬤受了今日的委屈,千語在她手下,如果又因此受到連累,被人磋磨,最后還不是要惹我傷心愧疚?所以,我不能就此離去。
納嬤嬤見我面色嚴(yán)肅,便也快手快腳與我偕行,去遠(yuǎn)處搬土。徐公公冷笑一聲,也不以為意,又踱回他的樹蔭底下乘涼去了。
現(xiàn)在雙方都已經(jīng)挑明了身份。不對,他來向我挑明他一早知道我的身份,也就是說,他并不怕我。如此說來我今天倒霉,撞上的不是皇后,就是寶親王的額娘,又或者,還是那位親愛的貴妃娘娘。
甚至,如果我運氣太好的話,還有可能是辜負(fù)過雍正爺?shù)哪莻€人。他的親生額娘,皇太后陛下。
管她是什么身份呢,只要徐公公不是雍正爺本人派來的,就傷不了本姑娘的心。只要不傷心,身體上的這一時痛癢,我不會放在心上。
于是,我與納嬤嬤繼續(xù)專心地挑土培樹。
艷陽高升,溫暖和煦,空氣中帶著一絲燥意。汗水腌過肩膀,一片火熱痛辣的感受。納嬤嬤身上此時,一定更為難熬。我看著她面沉如水的表情,便也覺得沒什么大不了。我又轉(zhuǎn)念想到,不知道千語此刻,又在何處罰跪受苦?她的膝蓋是否又酸又疼,是否與我當(dāng)時那樣,人有三急,又羞又窘,無人解救?
我心中忽然煩躁起來。
終于,很久以后,這位徐公公當(dāng)初隨手一指的這一片堤旁土坑中,都被我和納嬤嬤種上了那種火紅的芭蕉天堂鳥,澆足了水。我數(shù)了數(shù),如徐公公指示,正好八棵樹。還是一個吉利的數(shù)字呢。
最后,我向徐公公行禮告退,他冷漠地微微頷首。
我又向納嬤嬤拜謝,她輕輕展開雙手,握了我的雙臂一下,然后放開。
此時已是接近黃昏。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轉(zhuǎn)身向御花園之外走去。
那天是我的旬休日,我沒有當(dāng)值的任務(wù),一時之間倒也不著急回乾清宮去。我知道自己平時缺乏運動,那一刻十分疲累。雙手手掌和肩頭,也是痛辣難當(dāng)。我也知道自己急需飲水進(jìn)食,好好休息一番。我甚至開始后悔,平時雍正爺讓我練拳練劍的時候,我不該偷奸耍滑,渾水摸魚。
但是,千語此刻在哪里?我十分焦心。
我頓在御花園門口,猶豫著我的去向。是去翊坤宮探聽千語的消息,還是回乾清宮去叫救兵?
如果真是貴妃娘娘早上派人將千語叫走,捉弄我的人是誰,答案似乎已經(jīng)呼之欲出。
對啊,恐怕也只有年貴妃才可以如此有恃無恐吧?所以徐公公才會絲毫都不怕我,他不就是并不怕我向雍正爺投訴貴妃嗎?是的,只有這位貴妃娘娘才是雍正爺這二十年來,天長地久連綿不絕的心中所愛啊。她會在意我這樣的人,去向雍正爺告她的狀嗎?也許徐公公會笑答一句,屬下正在督工植樹,阿諾姑娘偏要橫插一腳來此處胡鬧,而且還請都請不走。
誰能做我的救兵呢?只有我自己。
于是,我決定再次獨闖翊坤宮去。如果真是貴妃要捉弄我,那我似乎也只有負(fù)荊請罪,去當(dāng)面懇求她放我一馬。至少不要連累千語。
我走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兒體力不支。夕陽雖遠(yuǎn),威力猶在,曬得我頭昏眼花。身上的汗早已被風(fēng)收干,衣物潮乎乎地貼在后背上,不太好受。
我看到前面一棵樹下,擺了一張石桌竹凳,便一步一步地捱了過去。我慢慢走到桌邊走下,喘口氣,休息一會。我說自己準(zhǔn)備充足也是錯的。我以為千語會替我準(zhǔn)備午飯干糧,還是大意了。
我昏沉沉地坐在桌邊,閉目集中精神,抵抗那種難耐的饑餓感。一天都沒吃東西,靠的全是消耗脂肪啊。這么想來,今天的戰(zhàn)果不小,算得上是保持身材的良招。
我的耳邊猛地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做出這種樣子,是要給誰看?”
我微微抬眼,竟然還是那個陰陽怪氣的徐公公!
這人還有完沒完了?不管是貴妃還是皇后,他不趕緊著去給他的主子匯報工作,跟著我游蕩干什么?怕我立即跑回乾清宮打小報告?還是說,他其實在盼著我回乾清宮去,見我不按常理出牌,現(xiàn)在要逼著我按照他們的計劃走?
是的,本姑娘今兒個是栽您手上了,徐大人。
人是鐵,飯是鋼,本姑娘今天對這六個字認(rèn)識得很透徹。
我決定省省力氣,不回答他。此人又道,
“女官回到宮內(nèi),見著蘇公公,代咱家問個好。”他冰冷地接了這樣一句。
他在向我示威,他確實是什么人都不怕。說來說去,還不是說他背后的主子,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我?
我其實挺想問他,徐大人,請問您這是領(lǐng)哪位貴人的米糧???可否給在下指條明路啊?但是,我估計他不會那么好心告訴我??粗壹钡膱F(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是更有趣嗎?
我確實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因為我不知道,千語還能撐多久。她會不會被打?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雖然我去翊坤宮也有自投羅網(wǎng)之態(tài),但我又隱隱希望,事情也許沒有想象得那么糟?就算眼前的徐大人真是年貴妃授意,她畢竟與我和千語還有合寫一詩之誼。就算她或許近日聽聞,我與萬歲爺夜訪御花園,言行太過招搖,她一怒之下想要對我略施懲戒,宣示自己對那位爺?shù)闹鳈?quán)。甚至想派人將我推入河中,落水出丑。但是,畢竟河堤旁有那么多的宮女內(nèi)官,不會全都看著我垂死掙扎而不施以援手吧?盡管有些涼颼颼的惡意,應(yīng)該也不是想取我小命那樣高級的惡意吧?
觀察之前接觸年貴妃時她的言語態(tài)度,我估計她不會是做事趕盡殺絕的人?我想來想去,我還是自投羅網(wǎng)比較好。如果她心氣順了,說不定會放了我和千語呢?我再說些好話求她。雍正爺不是也說過,貴妃娘娘信佛么?
我休息好了,也想清楚了,于是睜開眼睛,準(zhǔn)備起身。
徐公公的身旁,突然冒出一個冷森的聲音,
“裝模喬樣,做張做致。擺出這么一副我見猶憐的鬼樣子,給誰看呢?”
我乍聽此音,心中驚訝。
此人似乎尚在年幼,聲音入我耳中,并不熟稔。我看向他的面龐,立即惶恐的站了起來。我蹲下身子規(guī)矩地行禮。
“奴才給寶親王請安。寶親王吉祥!”
寶親王此時年方十一二歲。他從小被接入宮中教養(yǎng),與他的圣祖皇瑪法親密無間。與他的皇阿瑪雍正爺?shù)故秋@得有幾分疏離。雖然他也常到乾清宮請安,但是似乎極少說話。幾句請安的套話說完,即行離去。
怪不得徐公公不怕我!原來是有這么位祖宗撐腰啊。這豈不是比皇后甚至太后都要硬氣了不少么。
對面的人也不叫起,一甩袖子說,
“誰準(zhǔn)你這狗奴才看著本王了?徐公公,去把他的眼珠子給本王挖出來!看這狐媚畜生,以后再怎么去惑亂君心!”
他背過身去,不再看我。
我聞言心中緊張,卻也不是太害怕。若此時還在半年之前,我對雍正爺來說,尚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侍女,今日莫說眼珠,小命都交代在這里,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是,托賴那位爺對我的小小垂青,我覺得自己此刻可以算得上是他心中排得上名號的人物之一。我相信,寶親王這位未來皇位的接班人,應(yīng)該不會真讓他的手下挖出我的眼珠吧?
只是他小小年紀(jì),怎么用詞如此險惡?我由衷地感到了一陣膽寒。
徐公公上前一步,站到我的身前,再一次冷笑了一聲。
我被他那聲怪笑搞得毛骨悚然,忽然很怕他真的從袖中掏出一把尖刀,向我眼中扎來。于是我連忙高聲叫道,“寶親王,奴才斗膽問一句,您這是為了您的額娘鳴不平,還是怨懟您的皇阿瑪,對奴才比對您自己還要和善耐心?”
小小少年,轉(zhuǎn)過頭來瞪著我的時候,目眥欲裂,一副咬牙切齒的態(tài)勢。
這個時候,我們的周圍又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年貴妃的大宮女,那位名叫彩虹的姑姑,終于趕到此處。她在一旁高聲說,年貴妃此刻正在御花園內(nèi)游覽,請我即時過去陪她說話。
與此同時,常在蘇公公身邊行走的那個小內(nèi)官,也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大聲稟告,叫我即刻去御前回話。
親愛的讀者,并非是我撒謊,生搬硬套地湊出這許多人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當(dāng)天我實在是頭昏腦脹,低血糖確實可以造成迷幻之感,我確實有可能記錯了。但是我還是記得,這幾個人都在差不多的時間出現(xiàn)。誰先來,誰先說話,我記不太清楚。我不想一次描述一個,這個人突然發(fā)聲了,那個人又突然說話了,索性就說他們齊聲說話了吧。
總之,他們都在差不多的時間出現(xiàn)在石桌周圍。有人要挖我眼珠,有人要請我面圣。
天色這時已經(jīng)漸漸地暗了。遠(yuǎn)方的云霞,紅透了小半邊天。雖然很快就要天黑,但是這一刻的彩霞,是那么的艷彩奪目。
我緩緩地?fù)沃勒酒饋?,對寶親王說,
“寶親王,徐大人,今日阿諾違背宮規(guī),執(zhí)意阻擾徐大人執(zhí)行公務(wù),改日再來領(lǐng)罰?!?p> 我又轉(zhuǎn)身向女官彩虹說道,
“聽聞千語一早被貴妃娘娘傳訊,不知她笨手笨腳外加一張笨嘴,有沒有惹到娘娘生氣?”
彩虹立即告訴我,千語一早已回了自處。貴妃娘娘請我去,與千語之事無關(guān)。
我再次向?qū)氂H王行禮作別。他默不作聲,不做回音。
我等了一會兒,見他不想搭理我,便跟著蘇公公的徒弟回乾清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