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虎狼之國
“公子這是何意?”
靳尚看著眼前擺的一筐竹簡,兩份碑帖,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往碑帖上飄。
“靳大夫精通文墨,又是刑名大家,故而我以李斯所作碑帖,以及吾師親刻《解老篇》相贈,還望大夫不棄?!?p> “哎呀哎呀!”靳尚大喜過望,一會兒捧起碑帖用手指細細臨摹,一會兒翻來竹簡陶醉默讀,良久才依依不舍放下兩物,“尚未有尺寸之功于公子,怎敢受此……受此……”
倒是個講究人,扶蘇心中大笑,知道靳尚已入釜中,“如此兩件珍品贈予大夫,如同寶劍贈烈士,乃是可以千古頌揚的佳話,大夫不必推辭。
若是大夫一定要有所助才肯收下的話,倒有一事確實非大夫不可。”
靳尚聞言不驚反喜:“公子只管說來,尚一定竭力而為。”說著又捧起碑帖臨摹了起來,更加愛不釋手。
扶蘇趁熱打鐵:“大夫當知,扶蘇此來壽春,乃是受我王王命所托,與楚會盟而來,只是那日宴飲之后,一直未得見大王……”
靳尚聽到此處,以為對方是想通過他得以面見楚王,大笑出聲:“此事易爾,明日公子必可面君?!?p> 扶蘇瞳孔微縮,雖然早已知道靳尚在楚王宮廷中的地位,但也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大的能量,隨意便能定下面見之諾,直如楚王提線人一般。
心中大驚,扶蘇面上卻未露聲色,輕笑道:“大夫莫急,面見大王一事,不必大夫憂心,扶蘇只需靜候時日,大王總不能把我忘了?!?p> 靳尚不舍地放下正準備收拾回家的兩件寶物,他倒是忘了,扶蘇可還有一分楚王血脈在,面君這等事想必也用不著如此大禮,自己還是心急了。
靳尚手掌撫摸著放下的竹簡,心中炙熱。能不心急嗎?這可是韓非子親筆所刻的書,作為王室的傳世之寶都綽綽有余了?!肮舆€請明言?!?p> 我本來就要明言,是你打斷的好吧?扶蘇心中腹誹,面上仍是笑容滿面,這一套口是心非他最近越發(fā)熟稔了,“扶蘇聽聞,近日屈原為首的新黨一直在慫恿大王合縱抗昭,不知可有此事?”
原來是這個。靳尚心知戲肉來了,點頭道:“不錯,屈子確有進言,暴昭……公子恕罪?!?p> “大夫但言無妨。”
“暴昭無道,肆意為征伐事,今日伐魏五城,明日割楚十城,而天下莫能抗者,何也?蓋五國皆有私心,妄借暴昭之力而獲,人心不齊。
然,凡二十年,親昭而獲利者,無。何解?暴昭,虎狼也,豈聞虎狼得食而分者也?”
屈子看得通透啊……難怪他當日會投江了,這是看透了各國君主的私心作祟,眼看楚國在大昭的鐵蹄下淪落成魚肉,楚國君臣卻仍在做著結(jié)好大昭的美夢,怎能不絕望?
直到己身被貶,大昭席卷天下之勢再不可逆,這才有了一曲離騷斷人腸,屈子投江氣長存。他能想象得出屈子前日于楚王面前的慷慨激昂指點江山,也想象得出那位國破家亡,心死而亡時的落魄孤憤。
兩個或激昂或落寞的身影合為一處,扶蘇竟一時分不清哪個才是真的屈子,或者他們都是屈子吧。
感慨歸感慨,甚或還有一絲欽佩,然而畢竟立場不同,扶蘇聞言大笑:“屈子誤解何其深也!”
“愿聞其詳。”靳尚目光灼灼,想聽聽這個年輕公子怎樣為昭國所為辯解。當日在殿上聽了屈子的慷慨陳詞,無論是他還是一向主張親昭的景陽,可都是無可辯駁的。
楚王更是深受觸動,這才有了多日不見扶蘇的舉動,否則以楚王槐與胞妹的感情至深,怎么會把這個唯一的親外甥閑置多日不理呢?
“我王伐韓,乃是韓人奸詐,密使鄭國入昭修渠,妄圖以此空耗我國國力,此事天下皆知,大夫也應是知道的?!?p> 靳尚點頭稱是,他也一直沒搞清楚韓國君臣的腦回路,以水工鄭國入昭,拱手送上關中八百里沃野,這明明是給對方增強國力的行為。
靳尚不知道的是,韓國自從申不害變法之后,君臣國人的思想就集體跑偏了。在各國都爭相靠變法增強己方國力的時候,韓國君臣卻以申不害的“術(shù)”治國。
以術(shù)治國的后果就是,君臣斗,文武斗,上下左右無人不斗。與外國相爭時也想著憑借奇術(shù)勝出,以計謀削弱敵國。鄭國入昭,就是在這樣奇怪的指導思想下的產(chǎn)物。
扶蘇見靳尚點頭,繼續(xù)侃侃而談:“我王伐韓之后,并未滅了韓國社稷,也未殺害韓王。只是將韓王安遷往咸陽,以法家正學教之,等韓王矯正國風,未嘗不可再回韓國?!?p> 你就扯吧,靳尚心中冷笑,韓王回得去新鄭我把腦袋給你,又聽扶蘇好似沒看到他不屑神色一般繼續(xù)道:“而我王伐趙,是因為趙王無道,欺韓王虛弱,強行割去上黨之地。此事,韓王也是向我王多次訴苦過?!?p> 靳尚都要為這個公子的臉皮拍手叫好了,所謂“韓王訴苦”之言雖然無恥了些,卻也沒人能反駁得了。韓王安都在人家手上,人家說韓王安訴苦了,那就是訴苦了。
“我王伐魏,是魏國在王師伐韓之時強向韓國支援,阻礙我王解韓國國人倒懸之苦,更在我王伐趙之時多次阻撓?!?p> 這是實話。靳尚只能接著點頭。
“至于伐楚,那是因為我國按約割讓六里之地后楚王卻覺不夠,興兵攻取丹陽,我國不過是……防守反擊而已?!?p> 靳尚險些被自己唾沫嗆住,這人也太能扯了,“額,這等言論,公子千萬別當著大王……”
“這是自然。”說溜嘴的扶蘇也擦了擦冷汗,在當事人楚王面前這么顛倒黑白,怕是會被楚王直接烹殺了。別說親外甥,親兒子都不頂事。
所謂六里之地,那是熊槐上了張儀的大當。張儀為了讓楚國背棄與齊國的盟約,欺騙楚王說昭國愿意割讓六百里之地,只要楚王悔棄與齊國的盟約與昭國訂約就行。
楚王為了這六百里國土,自然相信了張儀那個騙子,派使臣單方面撕毀了盟約。那個使臣也不是什么善茬,為了斷絕齊王的心思,那是把齊王好一頓臭罵。
結(jié)果齊王自然大怒,提著刀就要殺到楚王宮,當時的楚王宮還在郢都,離著齊國得有好幾千里,你瞧把人給氣成啥了。
楚王卻不在乎,我這不還有六百里土地,還有個更強大的盟友呢?
結(jié)果就在楚王喜滋滋地問已經(jīng)回到昭國的張儀兌現(xiàn)承諾時,張儀個老不羞的直接把臉一翻:“六百里?楚王想來是聽錯了。我說的是六里,至于要哪六里,你自己在地圖上看吧。”
熊槐當時才剛親政,還是個大小伙子,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哪能受得了張儀老頭這一頓冷嘲熱諷的侮辱智商?
你不給是吧?那我自己派人去取。陳軫勸他忍一口氣,借機與昭國交好,以對抗齊魏。是個好主意,但是楚王忍不了,就是一門心思要伐昭。
這可好了,一下子就得罪了當時東西兩個最強的大國。東邊被齊國打得喘不過氣不說,西邊遠征丹陽的數(shù)十萬大軍,都被早已等候多時以逸待勞的王翦殺得丟盔棄甲死傷八萬余。
單單是楚國最高爵位的執(zhí)圭、列侯就戰(zhàn)死了七十多人。這一戰(zhàn)就把楚國上百年積攢的家底敗了個差不多干凈。
楚王不服氣啊,又全國征兵八十萬,再次伐昭。這次直接打到了藍田。對,就是蒙恬藍田大營所在的大昭最后一道防線。
楚王還沒高興夠呢,被誘敵深入的楚軍就給關門打狗的蒙驁、王翦兩大名將絞殺得片甲不留。
這下楚國的底子是徹底沒了,還倒賠出去幾百年。至此,楚國再無北上之力。
昭王一看,你不想打了是吧,那該我了。一聲令下,初次得拜上將軍的王翦得勢不饒人,追著楚國敗軍一路東進,勢如破竹攻下郢都,連楚國歷代王室埋骨的陵墓也給王翦翻了出來,可謂欺負到了姥姥家。
韓魏一看楚國衰弱至此,有機可乘,便也發(fā)兵攻楚。楚王剛一遷都,就見韓魏又打到了家門口,只好向昭國求和。
于是才有了華陽夫人千里赴昭,自薦枕席并獻上兩座大城,才保住了風雨飄搖的楚國與熊槐岌岌可危的王位。
扶蘇咳嗽了兩聲掩蓋失態(tài),“但大夫想想看,遍覽天下諸國,哪個不是為了蠅頭小利就棄國家大義不顧,今日祭天會盟,明日就能盡起大兵興師互伐。然而,我國可曾有過背盟之舉?”
靳尚仔細回想了一番,這下才著實吃了一驚。不想不知道,細想之下,一向給人虎狼之感的昭國,竟然還真是這戰(zhàn)國大爭之世中唯一一個謹守盟約,出師必有名的國家!
別的不說,就說那場險些滅亡楚國的大戰(zhàn),楚國已經(jīng)到了滅亡邊緣,然而一旦訂立了合約,虎狼昭師竟然真的就急停在了原地,數(shù)十年來未有寸進。
此次若不是楚王發(fā)昏,聽信了黃歇屈原之言,陳兵故都,蒙恬也不會受命兵臨上庸。
靳尚終于被說服了,而且他相信楚王也會被說服,“公子無憂,大王必會做出最有利于大楚的選擇,大楚必會與大昭互為盟友。”
拒絕了扶蘇起身相送,靳尚帶著仆從和兩口大箱子回了府邸。
靳尚要去見一個人,那個人,對楚王說一句,比得上屈原百句。
而那個人,是他靳尚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