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慧眼獨具
王翦有四個兒子,除了嫡長子平西將軍王賁以外,其余幾個兒子都從了政。顯然王老將軍深知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的道理。
包括王賁在內(nèi),王家的幾個兒子都已經(jīng)成年,因此沒人在老宅里住,只能由家老迎接。
說起來王賁還是扶蘇的親戚。王賁尚了公主,也就是嬴政同父異母的姐姐,因此扶蘇應該叫他一聲姑父。
之所以成年兒子都不在家里住,是因為昭國變法以后,國法規(guī)定,每一戶不得有兩個以上的成年男丁住在一起,否則要加征數(shù)倍的稅金。
這被稱為小戶制,其目的是遏制昭人原本習以為常的大家族主義,改變國人只知族規(guī),不懂國法的陋習。
孝公變法以前,老氏族各家族長權威深重,與楚國相似,族長雖無官無職,但仍對在朝堂上身居要位的族中子弟有生殺予奪之權,因此對昭王的權威是極大的挑戰(zhàn)。
常有國法不責,卻有族長行家法刑殺重臣的案例發(fā)生。對私刑嚴格禁止的商鞅與孝公自然都對此深惡痛絕,于是就提出了“小戶制”這樣一個釜底抽薪之計。
小戶制造成的大族分裂,就是為了使人民忠于國,而非忠于家,將族長的權威與勢力從根本上進行了限制,再無力對抗國法。
不用說也知道,治國先齊家的儒家對此也是捶胸頓足的。東漢兩晉南北朝的世家門閥林立,與豪紳一起上欺帝王,下壓百姓的格局,才是他們樂于看到的。
當然,由此導致的土地兼并、自耕農(nóng)被逼為農(nóng)奴、家富而國窮,無力抵擋北方游牧入侵、寒門子弟無法出頭等問題,在儒家大義下,都是小瑕疵罷了。國家亡了又如何,家族存續(xù)才是硬道理。
直到了唐太宗時代,李世民仍然對當時“恨不能娶五姓女”的風氣厭惡不已,卻無可奈何,畢竟嫁公主都被退婚。氣得唐文宗都發(fā)出“民間脩婚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兩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的感慨。
但在昭國,敢于挑戰(zhàn)君權的大族,早就死絕了。渭水河畔,商君一日刑殺七百人,渭水為之發(fā)紅。商君借此早將“國法昭昭”四個血紅的大字刻在了所有國人的骨髓里,無人敢有片刻忘懷。
即便昭法禁止,但仍有一些家資豪富的大族,寧可多繳納幾倍的稅賦也要享受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或者即便是分家,分出去后也住得并不遠,例如郿縣的孟西白三族,雖然分家,然而實際上全族都擠在一起。這是人的社會習性,同類而聚。
但是對已經(jīng)站在武將最高點的王翦,罰稅還是其次,違法才是最要不得的,站得越高,才越要小心謹慎,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的道理,王翦比誰都心中有數(shù)。
扶蘇與上將軍自來親善,家老自然也與長公子熟識,并不將扶蘇當外人,在扶蘇剛出現(xiàn)在長街盡頭時,便領人前來殷勤將他迎進了門。
家老叫王忠,典型的王家家生子,幾代人一直為王家服務,因此原本的姓氏早已被忘卻。與王家一起遷入昭國后,王忠一家更是早已與本家斷了關系。
在戰(zhàn)國時代各大家族之中,像王忠這樣世代為一戶主人服務的人不知凡幾,忠誠度往往十分可靠。這樣的人的數(shù)量,也是一個家族的底蘊和興盛的體現(xiàn)。
扶蘇就知道自己的母親從楚國就帶來了不少繼承自母家,世代忠誠于她的家仆,梅子酒也是其中一人。當然,這些人也會逐漸從華陽夫人傳給扶蘇。
在家老小心引領下,一行人穿堂過廊,到了上將軍待客之所,扶蘇卻發(fā)現(xiàn)原來今日上將軍府的客人不止自己一個。
除了高進之外,其余人都在家老安排下下去歇息,扶蘇跨門而入,只略為掃過那個客人,先與老將軍見禮,“見過上將軍?!?p> 王翦長身而起,先是笑著回禮,然后親昵地拉住扶蘇的右臂,親自帶他坐到席上,這才坐回上首。
扶蘇也笑容盈盈,與老將軍寒暄著坐下,目光看向對面的另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一身便服,年齡在三十上下,臉型方正,面容剛毅,眉眼之間英氣勃勃,與扶蘇一樣也頭戴高冠。
王翦坐定后,便為扶蘇引薦道:“這位是楊平南,年少有為,原本便要想辦法與公子引薦的。今日正好,公子可以結識一二?!?p> 扶蘇聞言恍然,原來是即將作為王翦副將攻魏的楊端和,對方來拜訪上將軍,目的應該與自己相似,均是商議軍機。
楊端和此人,扶蘇此前也略是有耳聞。滅韓之戰(zhàn)時,此人不過是一個名聲不顯的軍候。因為在滅韓之戰(zhàn)中卓有軍功而被主將王翦看重,提升為校尉,因功加大夫爵。不過最讓此人名聲大噪而使扶蘇知曉的,還是他在對趙之戰(zhàn)時的卓越表現(xiàn)。
當白起與李牧互鎖上黨之時,楊端和以弱勢兵力開辟了另一處戰(zhàn)場,三年之內(nèi)配合司馬靳拔趙二十余城,將昭軍的戰(zhàn)線整體前推三十五里,直接推到了荊門一線,這才讓白起突襲荊門暢通無阻。其人也因功被封為平南將軍,加爵官大夫。
楊端和用兵與后來的李信相似,極為擅長輕騎的長途奔襲,曾以五千輕騎將趙奢企圖圍殲他的五萬余兵力在狹小的上郡戲耍了三個來回,面對趙奢多次誘殲都未上當,被趙奢諷刺為“滑不溜手”,因此也被戲稱為泥鰍將軍。
王翦話音剛落,楊端和便起身向扶蘇見禮:“楊端和,見過公子?!?p> 扶蘇笑著答禮,“泥鰍將軍的雅號,扶蘇也是聞名已久。”
三人俱是想起楊端和曾經(jīng)將“天下第一勇將”折騰得毫無脾氣的上郡之戰(zhàn),無不大笑。
閼與之戰(zhàn),趙奢是踩著昭人的軍旗贏得的。昭王政更是當著滿朝公卿,將上將軍以降的所有昭人武將羞辱得無地自容。
不錯,嬴政那番“天下第一勇將”的說辭,看似是在贊賞趙奢,但聽在昭軍將領耳中,就是赤裸裸的羞辱。眾將無不咬牙切齒,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以報此仇。
然而占了一次便宜的趙奢居然躲開了西線與北線,跑到南線去了,昭人隔著整個趙國就是想報仇也報不得,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讓楊端和逮著了機會,稍稍解了一點恩怨。
那一戰(zhàn)雖然并無多大戰(zhàn)績,原本企圖調動趙奢主力,蠶食上郡的戰(zhàn)略也被趙奢看透,寧可放棄圍殲那個“泥鰍”,也將上郡防守得潑水不進,令昭軍久頓不入,只得撤軍。
因此楊端和雖然贏了與趙奢的側面較量,但卻輸了正面戰(zhàn)場的大局,因此不能算獲勝。但是這一戰(zhàn)雖然未得軍功,卻給了他意想不到的好處——老將們,最重要的是上將軍的好感。
閼與之戰(zhàn),趙奢戰(zhàn)勝的,就是當時還年少氣盛的王翦。王翦當時提出的奇襲閼與之策,即便今天看來也稱得上妙計,然而卻為趙奢死戰(zhàn)所破,以致王翦成名之戰(zhàn)直接推到了數(shù)年后的漢中之戰(zhàn),更險些毀了一代名將的自信。這一戰(zhàn)也因此改變了王翦日后用兵的方略,這是后話。
三人笑罷,又由王翦提議為大王壽,于是扶蘇與楊端和便與老將軍一同舉爵飲了三爵。
喝完幾爵酒后,場間也熱絡了起來,酒桌議事,古人誠不我欺。
楊端和先向扶蘇敬了一爵,放下酒爵后道:“端和此來是向上將軍稟報兵士訓練以及兵器儲備情況,方才已經(jīng)與上將軍稟報完畢,就不打擾了?!?p> 楊端和深知扶蘇與王翦交好,兩人商議的事或許自己并不適合在場聽聞,于是與扶蘇見禮之后,稍稍作陪便要起身告辭。
王翦并未挽留,他也認為楊端和與扶蘇初次見面,如若交淺言深,反而不美。
但扶蘇此來卻是為了公事,而且設立軍機郎之事多少與楊端和這個副將也有關系,便道:“扶蘇此來也是與上將軍商討軍務,楊將軍坐下聽一聽無妨。”
楊端和正要起身,聞言稍有怔愣,這長公子真不拿自己當外人了?然后下意識看向上將軍,當王翦微微點頭示意后,才又坐下,“如此,端和洗耳恭聽。”
兩人的動作被扶蘇看在眼里,心知二人關系或許不僅是相互欣賞,這樣也好,良好的關系更有利于戰(zhàn)事。
扶蘇整理了一下思路,將設立軍機郎之事緩緩道出,提到了樗里偲與尉山的名字。
王翦何等老辣,很快就看出,除了明面上有助于培養(yǎng)年輕將官、整合情報等作用,軍機郎還是一個放置并無賢才卻有顯赫背景的功臣之后的好地方。
這與扶蘇前幾年設立的積陰閣其實異曲同工,只是積陰閣面向的是一般的功臣子弟,而像尉山這種地位很高的功臣之后,直接授官并不妥當,放在積陰閣又顯得有些慢待,給個類似于中書郎的職位卻是恰到好處。
楊端和雖然不像老將軍那樣一眼就洞察了扶蘇的小心思,但對于軍機郎的設立也抱有積極態(tài)度,雖然提出了一些質疑,但在明白了軍機郎更多只是智囊,而非實權將領,不會與各級將官直接爭權后,也表示了贊同。
“不知公子以為,這第一批軍機郎應該如何選才,總數(shù)有幾人?”上將軍在看透了扶蘇的用意后作此問,自然是要看扶蘇怎么分蛋糕了。
扶蘇對此當然早有心理準備,他設立軍機郎自然也有扶植親信以及交好軍中將領的打算,于是回答道:“初期以十人為限,上將軍與扶蘇舉二人,楊將軍舉一人,可以直接入選。校尉以上每人可舉一人,由我等三人擇優(yōu)選用,兩位以為如何?”
這樣的分配方式可謂皆大歡喜。王翦自然拿了最大的一頭,表面上他與扶蘇都有兩個名額,但別忘了還有個校尉推舉,要論掌控軍中校尉的能力,扶蘇跟老將軍根本就不在一個數(shù)量級上。
楊端和雖然只有一個直舉名額,但他自然也有自己的親信,對扶蘇的大方公平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扶蘇也借此向各級將官賣了個好。畢竟,誰家還沒幾個干啥啥不行的親戚小子了?
于是三人議定,由上將軍王翦牽頭,三人共同以中軍將領與監(jiān)軍的身份上書嬴政,請設軍機郎。
談完正事以后,扶蘇又多留了一會兒,與老將軍把盞言歡,再同新認識的楊端和交流交流感情,這才走出了上將軍府,與楊端和在門口又互道珍重才分開。
扶蘇的兩個直舉名額自然是用在樗里偲和尉山身上了,給樗里偲一個寶貴的名額,扶蘇自然樂意得很。然而尉山這個,確實有點讓扶蘇心疼,不過誰讓自己對老廷尉有虧欠呢?就當是為了劫了。
原本扶蘇是想把韓信也搞進軍機郎里來的,能夠在王翦身邊學習他的一舉一動,這對任何一個有志于統(tǒng)軍的年輕人來說都是天大的機緣。
然而韓信這會兒還不過是一個稍微有些機智與膽識的少年,相比于與其他九個軍機郎共同學習,扶蘇給他安排了一個更好的去處。
“扶蘇,你真把老……我當成保姆了?”
在扶蘇戲謔的眼光下,白起到底沒敢在扶蘇面前自稱“老子”,只能恨恨然咬牙收住,兀自喋喋不休:“先是章邯,這又來一個什么韓信,我長得哪一點像老媽子了?”
“老子就問你章邯有沒有才,好不好用?”白起不敢說“老子”,扶蘇可沒這顧忌,該怎么逼逼怎么逼逼,絲毫不理會白起那張臭臉。
白起吃了個暗虧,氣得嗨呀亂叫,卻反駁不得,誰讓章邯確實有才,而且他還親自當著眾多親信的面夸過那個小子,更不能打自己的臉,只好黑著臉道:“你說老實話,這個什么韓信真的如你所說,跟章邯差不多?”
扶蘇故作高深地笑笑,“絕無虛言。”
白起半信半疑地盯著扶蘇瞧了半晌,才道:“韓信且不去說,你是如何得知章邯有才的?我也是在水淹邯鄲之后與其交談,才有所察覺?!?p> 扶蘇自然不會告訴他是書上看來的:“無他,慧眼獨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