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各自前行
韓非還是死了。
連著緊張了數(shù)日的咸陽城中,氣氛為之一寬。
并非是對韓非子有不敬之意,昭人直到最后還是念著韓師的好的。只是王上與公子之間的隱約對峙,實在讓國人心思浮動。
公子扶蘇并未赴刑場送老師最后一程,這非但沒有讓人覺得無情,反而因為公子的不忍,惹得國人更加憐惜。
畢竟能做的,公子都已經(jīng)做了。
對于這個連形同犯上的“逼宮”都做過的公子,何人還愿意指責(zé)于他呢?
更何況,似乎除了公子扶蘇,所有人都樂見韓非之死。
對始皇來說,韓非的死是他收官故韓的最后一步,能夠凝聚故韓人心的最后一人身死,意味著故韓脊梁已經(jīng)徹底被他折斷了。
劫所預(yù)言的大亂并未發(fā)生,故韓的再次平定,并未耗去昭國太多國力,這讓嬴政更為堅定自己霸道理念的正確。
借此,始皇同時給了西魏定了一個章程:有扶蘇的胡蘿卜在前不假,昭王政的大棒可也離得不遠(yuǎn)。
對故韓貴胄來說,韓非的快速定刑,代表著昭王并不愿意擴大此次誅逆的范圍,這可謂是一件大好事。
首惡迅速亡故,除了那些隨著韓非,被一起押運到咸陽城,最后關(guān)頭還想著與社稷共存亡的頑固分子,及時脫離韓非黨羽,留在故韓的貴胄們,似乎又得脫一難。
聽說公子扶蘇利用故地貴人的策略被昭王欣賞,那么他們這群人,很可能不久之后就又有機會如同西魏那些貴族一般,重新掌權(quán)。
如此,當(dāng)然就足以讓他們忘卻并未有切膚之感所謂的亡國之殤,安安心心做個昭臣了。
故韓民眾的接受速度雖然沒有這些貴人們迅速,但心理上,隨著韓安與韓非的先后亡故,似乎他們對故韓王室的留戀便就只停留在記憶中了。
即便還有哀憐,但畢竟往者已矣,生者還是要繼續(xù)活下去。
從韓人到昭人的轉(zhuǎn)變,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樣慘烈。
兩次亡國,給底層民眾的印象,不過是新鄭城頭換來換去的王旗罷了。
真正愿意與國攜亡之人,早在第一次亡國之時,早就死了個七七八八,如今不過是徹底死干凈了而已。
韓非被判了腰斬之刑。
這對于一個謀逆之人而言,其實已經(jīng)是法外施恩了。
到底比車裂而死體面一些。
獲罪而死之人本不配享受祭祀,可偏偏有人在咸陽城外一日之距遙遙做祭,身旁代表著昭國法度的甲士們卻無人攔著。
便是昭王事后得知此事之時,也只是一句聽不出喜怒的“隨他去吧”,普天之下又有誰敢阻止這位天下間身份最貴重的學(xué)生祭奠他的老師?
“今日,先說問田?!?p> 這是老師說與自己的第一句話。
沒有多余寒暄,沒有任何抱怨,其中怨念卻一覽無遺。
原本只是覺得老師的怨念只在父王身上,可如今想來,何嘗沒有對自己強行為其續(xù)命的怨?
從結(jié)果來看,自己不過只是讓老師更為身不由己數(shù)年而已。
扶蘇行完拜禮卻并未離開,只坐在渭水邊上,胡亂想著心事。
“昭法嚴(yán)苛?不過是‘法不阿貴’的心思作祟而已,不必去理這些胡言亂語?!?p> 出乎意料的,老師并未與列國人士一般認(rèn)為昭法酷烈,甚至還對此多有認(rèn)同。
多次探討之中,老師不止一次對自己明言,昭法之烈,就是要如同烈火一般,滌蕩那些根深蒂固的惡習(xí)。
“今日,講五蠹?!?p> 如果不算那獄中與其說是授課,不如說是托付期盼的一晚,這就是韓師的最后一講。
可是沒講完啊……
念及于此,一直不見悲戚之色的扶蘇卻突然淚流滿面。
老師這一生,就如同一篇開頭無比絢麗,卻最終未能完筆的詩篇。
一如未能定稿的《韓非子》。
《韓非子》這個名字此刻還未見經(jīng)傳,如今不過是一些零散的篇章。
作為老師“唯一”的弟子,扶蘇覺得自己有責(zé)任將這些篇章集合成冊,冊名自然就是《韓非子》。
扶蘇知道,韓師之苦,不在于身在敵國,甚至也不在于故國破亡,而只在于無處容身。
天下之大,卻擺不下韓非的一張書桌,所有人都在逼迫他。
韓人在逼他盡公子之責(zé),昭人在逼他與故國決裂,始皇在逼他以身為餌,甚至連扶蘇,也在逼他做出抉擇。
在過去的泥沼和未來的可能之間做出抉擇。
老師最終選擇抱著過去而亡,看似迂腐,可又有誰能苛責(zé)他呢?
明明看得破一切,卻只能身不由己地隨波而流,這才是韓師最大的悲哀吧。
如果如故韓貴胄那般只看得到故國往昔,而不見昭國強橫,安心為故國復(fù)辟而死,其實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或如果,能徹底擺脫故韓公子身份,只盡心做個昭臣,為始皇掃平六國,又是多么讓人振奮的光景?
可他是韓非啊。
非,相背也。名字如此,可要做到背離韓國談何容易。
看得破又如何?
命運早已給韓非編織了無法擺脫的網(wǎng)。
那自己又如何?
扶蘇悚然一驚。
這些年來,為了擺脫那個命運定好的下場,扶蘇幾乎一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
苦學(xué)昭法、興辦官學(xué)、出使楚國,乃至如今平定魏土。扶蘇如同一個開屏孔雀,不斷向天下,更重要的是向始皇,展示自己的能力。
然而歷史上那位長公子之死,是因為能力不足嗎?
雖然史書并未有太多記載,然而能讓國人哀憐數(shù)十年,甚至陳勝吳廣起義之時都以其為名頭的賢公子,怎么也不會是無能之輩。
究竟是否趙、李矯詔并不重要,扶蘇甘愿受死,恐怕也是知道始皇確有殺他之心。
窮究原因,到底還是因為父子兩人的裂痕已經(jīng)大到無法彌補了。
而如今,扶蘇與始皇之間,因為韓非之死,終于開始有了第一道裂痕。
雖然兩人或許都無意為之,但這道裂痕并不會因為人的意志就有所改變,它永遠(yuǎn)都會橫亙在兩人之間。
其實仔細(xì)想想,兩人的裂痕早晚都會有的,韓非之死不過將其提前了一些罷了。
父子二人之間的問題,說得通俗一點,就是三觀不合。
無論如何,他們終究還是有著兩千多年的隔閡啊。
扶蘇呆坐良久,終于等到眼淚涼去。
胡亂擦去殘留的淚痕,扶蘇如同扯去纏繞的絲線般艱難起身。
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那就只能接著往下走了。
扶蘇微笑轉(zhuǎn)身,對著一臉關(guān)切的蒙毅道:“走吧?!?p> 經(jīng)歷過如此坎坷的蒙毅一改往日跳脫的性格,變得沉穩(wěn)了許多,眼中雖然滿是關(guān)心,卻到底沒有多言,只沉默點頭,與扶蘇一同上馬東去。
溫情脈脈的“蜜月期”終于過去,此后就要各自以自己的理念前行了。
或許是翅膀硬了,扶蘇并未對此有太多不安,更多的卻是興奮。
也許就如之前始皇想的那樣,孩子終究會長大,最后還是會有自己的道路。
起風(fē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