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年節(jié)

　　安月瞧見梨落杵著不動，也附和道：“我聽姑娘的話，我來幫姑娘謄抄。梨落，你快些去加炭，這樣我們都能早些歇息！”

　　疏影把簿冊遞給安月，雖未表明，心里卻也默默對她加以贊賞。近些日子來，安月的確長進(jìn)不少，沒有以前那么莽撞了，想是在侯府的經(jīng)歷對她多有磨礪。

　　可是，又總覺得哪里不太對。

　　時間容不得疏影多想。手中賬冊記載的是侯府在鄰省的部分田林產(chǎn)業(yè)，她需要從中摘出今年還未交租的那些，并核算出每戶欠繳的租金，然后立刻報給劉錫瑤，把收租的事項緊跟著安排下去。

　　好在這看賬的活她從前在徐夫人身邊時便經(jīng)常做，鉆研出了一套自己的算法，此時不覺多少費(fèi)力。

　　“這些田地往年收成都不足數(shù)，但所處地域并不荒涼，難道是佃戶懶怠了？”疏影自言自語道。

　　她旋即想起中秋那天，陸淇在諸金陵士子面前的一番言論。

　　大周開國至今，太平了數(shù)十年，人口倍增，如此良田按人頭平均分割下去，無論怎么辛勤勞作，收成數(shù)字都不會好看，更何況還要繳納定額的租庸調(diào)，對農(nóng)戶無異于雪上加霜。如今只盼海晏河清，不要有突發(fā)的洪災(zāi)旱災(zāi)，否則便極易引起暴亂。

　　“姑娘，這懷庸侯真是家大業(yè)大呀，我從未見過誰家有這么多田地！”安月看了看這堆龐大無比的數(shù)字，驚嘆道。

　　“如今的懷庸侯背后是十幾代的經(jīng)營與積累，再加上本朝封賞，遠(yuǎn)非申屠家可比。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恐怕連實際產(chǎn)業(yè)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呢！”疏影按了按太陽穴，笑著解釋說。一旁的梨落也懵懂著點(diǎn)頭，她應(yīng)該也從姜嬤嬤那里聽說過一些。

　　安月隨即“哇”了一聲，“要是咱們能有這百分之一，這輩子都不用愁了！”

　　疏影掩著嘴笑了一下，伸手輕刮安月紅紅的鼻頭，“別癡心妄想啊，咱們今晚能把這些賬目對出來就謝天謝地了?！?p>　　-

　　每逢年節(jié)，忙里忙外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人人都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

　　到除夕夜里，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打點(diǎn)好了，這時管事的人才能夠一邊盤算著還有何處疏漏，一邊坐在飯桌前喘口大氣。

　　疏影與侯府這些人都不大熟絡(luò)，除夕夜便又關(guān)起院門，任由身邊幾個小丫頭吵鬧歡騰，自顧自歪在炕上圍著被褥看起書來。

　　她讀的是《新唐書》，正好是高宗與則天皇后那段，女主當(dāng)政，兵變四起。

　　突然從屋外北邊傳來一陣爆炸聲，接著就如暴雨傾盆般嘈雜，又有戰(zhàn)場上的千軍萬馬之勢。疏影打了個激靈，慌亂地把書合上。她懼怕戰(zhàn)爭，更懼怕戰(zhàn)爭再次奪走親人的生命。

　　恰好梨落急匆匆跑進(jìn)來說：“姑娘，那邊正放焰火呢，紅的、黃的、綠的……什么顏色都有！快出來看啊！”

　　“外面還下著雪，好冷，我不看。”

　　但她心中又升起一種朦朧的憧憬。小時候在京城，有一年除夕也是這樣的下雪天。父親把疏影馱在肩上，讓她看見遠(yuǎn)處的焰火。母親則站在廊下，拿著一件斗篷想給她披上，語氣里又是擔(dān)心又是喜悅……

　　“下雪天才不冷呢！這么漂亮的焰火，一年可就只有這一回，不去看看該多可惜啊！”

　　梨落好說歹說把疏影拉出門，兩人站在屋檐下仰頭看去，天幕上絢爛的光彩足以令人迷醉。

　　院中安月和小梅、春桃正酣暢淋漓地打雪仗，歡笑聲和焰火聲此起彼伏，這僻靜的院子也熱鬧起來。

　　疏影立了半晌，雖見雪花紛揚(yáng)，卻果然不覺得冷。

　　“我出去一趟，你們自個兒先玩著?！彼叧洪T走邊說。

　　梨落跟上來問：“姑娘要不帶件斗篷，提個燈籠？”

　　疏影微笑著搖頭，“不必了，我很快就回來?！?p>　　深一腳淺一腳地踱步到棧道，此處人跡罕至，視野又開闊，是觀景的好地方。

　　眼前焰火如云濤翻涌，腦海中也激蕩著十幾年來的種種回憶。

　　十幾年前的除夕，她不會料到自己如今的處境。

　　去年的除夕，她也不會料到一年后自己的處境。

　　甚至在半年之前的酷夏，她也不會預(yù)料到今天，她竟然獨(dú)自站在懷庸侯府的皚皚白雪、天地蒼茫中。

　　天命如此，天意如此……

　　遠(yuǎn)處傳來與煙花不同的砰然巨響，驚得疏影又是一個瑟縮。

　　忽然，一雙溫?zé)岬拇笫稚w住了她的雙耳。

　　朦朧中，她辨別出了陸淇的聲音。

　　“你怎么也會來這里？”疏影往前走了半步，轉(zhuǎn)身面帶羞怯地詢問。

　　“每個除夕夜我都會來這里。”

　　原來他已經(jīng)孤獨(dú)了這么多年。

　　“你剛才說了什么？”

　　“我說的是，怎么一個人在這兒看焰火。”陸淇身上還是繚繞著那股檀香，讓人清新提神。

　　“不對，剛才沒有這么多字?！?p>　　少女晶瑩清澈的眼眸中映出漫天絢爛，燦若星辰，是這世間最明亮耀眼的寶石。

　　“居然被你識破了！好吧，我說的是‘真美啊’?！标戜孔呓徊剑吐曊f道。

　　“煙花雖美，卻十分易逝。綻放至最盛，轉(zhuǎn)瞬便凋零，就像既望的夜月，抓緊這最后的時候狂歡縱酒，有種頹靡的醉意?！?p>　　疏影也往后退了小半步，但身后已經(jīng)挨著欄桿，不能再繼續(xù)退了。

　　“錯了，錯了?！?p>　　疏影來不及驚呼，就已經(jīng)被他大手一攬，撞入懷中。大裘的溫暖包裹住了整個身體，繚亂嘈雜的焰火爆竹竟也仿佛安靜了許多。

　　“我說的是你。你很美?！?p>　　他以雙臂環(huán)住嬌小的疏影，有些新長出的胡茬癢癢地戳著她的額頭。融化的雪水沾濕了大裘的毛領(lǐng)，涼涼地點(diǎn)在臉上。

　　倏爾，綿長溫?zé)岬臍庀㈨樦鴥深a發(fā)絲緩緩而下，讓疏影渾身通電一般，不受控制地戰(zhàn)栗。

　　她發(fā)麻的雙手也不自覺地繞尋到對方的脊背，扎了根似的，不肯離開。

　　謝疏影是那么的一無所有，連這樣的溫暖都極少感覺到，被動接受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