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塵埃落定
裴南秧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前世和今生的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反復地在她眼前交錯，從被刀刃穿胸而過的大娘，被箭矢重傷的當鋪伙計阿軫，再到為她擋劍、沉入江底的秦子堯。到最后，她的眼前涌上了鋪天蓋地的鮮血，嗆得她喘不過氣，不由得劇烈得咳嗽起來。
“你醒了？！”一個滿是欣喜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她努力地睜開眼睛，卻被許久未見的陽光刺地瞳孔一縮，適應了半晌，才看清了王珅那張歡欣鼓舞的臉龐。
“這是哪里？我在這躺了幾天了？”裴南秧啞著嗓子，艱難地開口說道，一邊側頭向周圍看去。
王珅聽到裴南秧的問話，立刻就像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地說道：“這是營里副將的偏帳，宸王殿下讓他們騰出來給你用了。你是不知道，宸王殿下當真是愛兵如子，你昏迷的這三日，他一直在不眠不休地照顧你，要不是剛剛外面有人送信來，他恐怕此刻還守在你的帳中呢?！?p> 裴南秧的心口微微一暖，可轉瞬間，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枕邊的一塊翡翠平安扣上，她幾乎是立刻伸出手，抓住了王珅的胳膊，急切卻又忐忑地問道：“秦子堯呢？你們可有找到他？他怎么樣了？”
聞言，王珅一愣，眼眶瞬間紅了起來，他定定看著裴南秧的眼睛，聲音喑啞地說道：“蘇南，先鋒營里的弟兄，除了你和我，其余的全部戰(zhàn)死了。”
裴南秧的心頭一震，抓住王珅的手臂猛地落了下來。她臉色蒼白，搖著頭顫聲說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不相信?！?p> 說罷她掙扎著坐起身來，就要往床下爬去。
王珅剛要攔住她，偏帳的帳簾就被人一把掀起。
姜昀站在帳篷的入口處，看見裴南秧已經醒了過來，眼底立時劃過一道狂喜之色。他三步并作兩步地沖到床前，扶住少女的身子，揚起笑容說道：“你之前失血脫力，又在江下泡了許久，還是躺著多休息休息，何必要這般迫不及待地去見我呢？”
裴南秧沒有理會姜昀的玩笑，她盯著姜昀，急聲問道:“王珅說，先鋒營除了他和我，其他的兄弟全都戰(zhàn)死了，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姜昀聽罷，頓時面色一沉，驀地轉頭去看王珅，目光陰冷、直穿心肺。
王珅嚇得脖子一縮，急忙低下頭，連大氣都不敢出。
“不關王珅的事，是我硬要問他的，”裴南秧看見姜昀的神色，心里已經確定王珅所言非虛，她雙手冰涼，卻仍舊不死心地問道：“先鋒營的兵士本就是甄選出來的，各個身手矯捷，怎會全部死在戰(zhàn)場之上？”
姜昀眼神微微一動，眉目沉郁，對著王珅寒聲說道：“你先下去，午時過后把那些家書送到陣亡將士的家中?！?p> 王珅一聽頓時如獲大赦，連忙拱手領命，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營帳。
見王珅出了帳篷，姜昀嘆了口氣，眉間染上了幾分疲憊，他坐到裴南秧的身邊，聲音幽涼濃重：“其實，先鋒營的那些兵士，從他們踏進這座軍營的第一刻起，戰(zhàn)死沙場就是他們的宿命。”
“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我都知道，北周艦船高大、單兵作戰(zhàn)能力極強，無論是對攻還是接舷戰(zhàn)我們大寧都占不到便宜，唯一可以利用的便是他們在操船上的弱勢。所以，我和你大哥就制定了用滿載燃燒物的小船繞其后路，焚燒艦船的戰(zhàn)略。然而，要想燒毀北周的艦船也并不簡單，首先這些小船上的兵士得有出色的控船能力，還要有較高的身手能夠擊退中途沖上來的北周士兵，最重要的是，他們要不畏死，直至點燃整艘船的火藥和柴薪。”
話及此處，姜昀頓了頓，面色凝重地說道：“所以，我們根據(jù)這個條件，招募了先鋒營的士兵，他們除了身手靈活、武藝高強外，還必須是長平人士。因為，他們的身后就是長平城，而城里有他們不惜一切也要守護的親人，所以哪怕向死而行，他們也不會退縮畏懼。只是，我們沒有想到，你會混進這個先鋒營?！?p> “所以，那日我決心實施這個計劃后，立刻安排你去往最為安全的副艦，并讓王述貼身保護你。為了讓他盡心盡力，我還將他的侄兒王珅調到了主艦之上，因此，先鋒營最終只有你們兩人活了下來。至于那個秦子堯，不過是我一時起了惜才之心，不忍讓他去送死罷了?！?p> 姜昀微微苦笑，低聲喟嘆道：“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你們的副艦會撞過來救我，以至于他還是沒能逃過一死的宿命?！?p> 聽完姜昀的話，裴南秧只覺得眼睛一陣灼痛，她清楚地知道，姜昀的計策雖然殘忍，卻沒有錯，犧牲一小部分人來換取戰(zhàn)爭的勝利本身無可厚非。只是，一群朝夕相處、并肩作戰(zhàn)的兄弟轉眼間全部離開了人世，著著實另人難以接受。
還有秦子堯，本來他明明可以逃過一劫，卻因為她的弱小和一意孤行，永遠地沉入了冰涼的江底。思及此處，酸楚和愧疚齊齊涌上她的心頭，眼淚無法抑制地溢出了少女的眼眶。
姜昀心中一痛，伸手將裴南秧摟進了自己的懷里，剛想出言安慰，就聽見懷中的少女喃喃說道：“都是我，是我……害死了他?！?p> 他不由得眉心一蹙，眼前劃過秦子堯那張清淡俊逸的臉龐，一縷嫉妒的情緒突然間襲上心頭。
他自嘲的一笑，收緊雙臂，將懷中的女孩摟得更緊了幾分，語調故作輕松地道：“小秧，快別哭鼻子了。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是隨州那邊來的，你想不想聽？”
裴南秧聞言身子一震，急忙從姜昀懷中坐起，一邊抽噎著一邊睜大眼睛看著他，神色中盡是焦急之色。
姜昀心頭一軟，輕輕拭去了她頰邊的眼淚。隨后從懷中摸出了一封信，朝少女遞了過去。
裴南秧一把奪過信，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紙。只見信紙上寥寥數(shù)行，字跡工整，力透紙背，分明是裴若承的字跡：
“七月二十九日吾率鎮(zhèn)北軍初至隨州之時，北周已叩關兩日有余，幸而隨州州判陳紹率全城將士固守嘉陽關，又得成漢糧草軍需相助，方免遭破城之災。故吾率軍從后路包抄之時，隨州守軍就勢殺出，里應外合，終拒北周大軍于嘉陽關外。
然經此一戰(zhàn)，隨州軍民死傷慘重，戰(zhàn)況之慘烈，難以言表。吾已著人將戰(zhàn)報遞往京城，至于私調鎮(zhèn)北軍一事如何稟明圣上，由你定奪。吾將于兩日后率軍返回陳掖，望于京郊挽風亭一敘，商議匯稟之詞后，一同入京。
另，轉告小秧，楊熙一切安好，兄已不負所托。
若承書于隨州大營
永定二十一年七月三十“
等裴南秧讀完信后，姜昀搖搖頭，打量著少女的神色，嘖嘖哀嘆幾聲道：“看看你家裴大都尉，這么精彩的隨州大戰(zhàn)，他短短幾行字就給說完了。枉我天天這么擔心他，他就這般敷衍我，唉，人心不古啊?！?p> 裴南秧看著手中的信箋，不禁一時間百感交集。她終究是做到了，長平之戰(zhàn)、隨州之圍、姜昀的那場刺殺、裴家的滅頂之災都被一一化解，前塵往事似乎都在這一刻飄散如煙，隨著翻飛的塵埃落定于三界。
她明明應該是萬分喜悅的，可不知為何，她的胸口卻一片冰涼。
她微微盍上眼睛復又睜開，轉頭將信遞還給姜昀，對著他靜靜說道：“剛剛聽你對王珅說，讓他下午去陣亡的將士家送信，我想和他一起去?！?p> 姜昀微微皺眉，玩世不恭的表情頓時消散開去：“你的傷還沒好，就不要……”
“我想去?！迸崮涎泶驍嗔私赖脑?，一字一句地截口說道。
姜昀與她對視了半晌，終是被她眼中的堅持打敗，他有些無奈地揉了揉她的頭發(fā)，眼神浸滿了寵溺之意：“行行行，下午你就和王珅一起去，不過記得要早些回來休息。明日一早我們就回陳掖去，可別讓你家裴大都尉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