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吃人
禹州城的夜晚,比起京城,熱鬧了許多。
秦樓楚館,飯莊酒樓,裝點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中,顯得無比繁華。
“朧月軒”便是其中最負(fù)盛名的一家。
即便已入深夜,朧月軒的門外,依舊燈火通明。
朧月軒的主子,不知名字,不知來路,一手琴技出神入化,禹州城內(nèi),都稱一聲“琴姑娘”。
琴姑娘年方幾何,無人知曉。只是這數(shù)十年來,容貌清純可人,一雙剪水秋瞳攝人心魄,竟是未曾有過衰老。
歲月在她身上,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琴姑娘坐在二樓的雅室,把玩著別人新送來的玉雕。
玉雕模樣精致,瞧著是一尊美人像,碧色的水玉紋路清晰,一位撐著油紙傘的美人活靈活現(xiàn)。
只是琴姑娘就這樣把玩許久,竟是露不出一絲笑意。
曲兒琢磨不透她的意思,只能試探道:“姑娘,這玉雕,可還合您的心意?若是覺得不滿意,大可以丟出去,免得污了姑娘的眼。”
琴姑娘沒有出聲,倒是不再把玩那玉雕,抬手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架子上擺滿了各種精致的玉器,玉雕放到架子上,瞬間便不再起眼。
若是有了差不多的東西放在一起,就不再是獨一份的,再美好的東西也只會成為被無視的一部分。
琴娘看了它一眼,吩咐道:“它也定期擦拭一下,免得積灰折了光彩?!?p> 曲兒應(yīng)了聲“是”,隨即退下。
琴娘的燈燭,總是會一直燒到天明。
她懼怕黑暗,受不了沒了光亮的地方,曲兒總是會提前點上,免得琴娘擔(dān)驚受怕。
曲兒關(guān)上琴娘房間的門,在空隙中,透出星星點點的光。
快要清明,雨水多了起來,伴隨著夜夜呼嘯的強風(fēng),曲兒聽著這些風(fēng)聲,忽然有些懼怕。
她被琴姑娘帶回朧月軒時,便是這樣一個晚上。是清明。
那年饑荒,亂葬崗滿是孩子的尸體,有的七八歲模樣,有的甚至還在襁褓中。大部分都是女孩,還活著便被扔出來,免得爭兄弟的東西吃。
在饑荒的時候,女孩是最沒用的。丟到亂葬崗還算是仁慈,有的人家實在過不下去,甚至?xí)兞斯媚锛业钠ぃ匀巳膺^日子。
她算是最幸運的一個。
被丟到亂葬崗后,遇見了很多被拋棄的女孩,她們餓得骨瘦如柴,見什么吃什么,若是沒有東西吃,她們也會爭搶還未腐爛的同伴尸體,有時死的人少,即便是已經(jīng)腐爛,也難以逃脫被吃的命運。
災(zāi)難面前,人性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在狼面前,吃人的人比它們更可怕。
她便是這樣,一直活到了見到琴姑娘的那天。
那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清明,白骨鋪滿了荒山,琴姑娘在雨中撐著紙傘,一路走來,衣衫整潔,竟是滴水未沾,一塵不染。
就好像......天上的神仙。
她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看過去,不太明白這樣的姑娘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荒山的亂葬崗。
尸體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有剛死的,有死了有些時日,骨肉分離,只剩白骨的。
她立在尸體中間,不是屬于這里的人。
但是琴姑娘卻看著她,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呆呆地,看著琴姑娘白玉般無暇的臉,回道:“......曲兒,已經(jīng)沒有姓了?!?p> 自從被家中丟到這里,便已經(jīng)沒了姓氏。
琴姑娘伸出手拉她時,她還有些猶豫。
這么美的姑娘,她這樣一雙骯臟的手,怎么可以碰她......
琴姑娘道:“跟我走吧。這里不是你該留下的地方?!?p> 彼時,亂葬崗只剩下了她一人。
上一個死掉的女孩,是她親手殺死的。如果不是她的血肉,她活不到今天。
曲兒顫抖著,問道:“你不怕我殺了人嗎?這樣多的尸體,許多都是我親手殺死的......我不僅殺了人,還吃了她們皮肉,喝了她們的血......”
每個夜晚,她都不敢入眠,生怕別人會殺了自己,好繼續(xù)活著。
直到最后一個人死在自己手中。
琴姑娘卻并不在意,她抿唇輕笑:“可是你不殺她們,她們也會死在這里,不是嗎?或許,連你也會葬身于此,化為白骨。”
她說的沒有錯。
荒山上什么都沒有,山下也是鬧饑荒的,這世道下,根本無法茍活。
琴姑娘繼續(xù)道:“跟我走吧,我會讓你得到所有你想要的東西?!?p> 所有......我想要的?
曲兒從一開始的猶豫,慢慢變得堅定。
亂葬崗只剩下她一人,還不知何時才會有別的被拋棄的女孩被扔到這里,現(xiàn)在,她能活下去的路,只剩一條。
“好?!?p> 那天,她的聲音因為許久沒有進水而嘶啞,但是語氣里是希望。
能活下去的希望。
一晃十年,又快要到一年清明,她長大了,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當(dāng)年帶她離開那吃人之地的琴姑娘,卻似乎并不會老去,容貌一如當(dāng)年。
禹州城內(nèi)更是傳言道,琴姑娘這副模樣,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年了。沒有一個人見過她衰老的樣子。
曲兒點起走道的燭火,整條走道慢慢亮了起來。
她整理了下有些凌亂的衣擺,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又輕輕合上。
曲兒坐到一面銅鏡前,仔細(xì)地看著自己的輪廓。
眉眼愈加清晰......臉頰也沒了原來的稚嫩......
時光在她身上走過,留下了那樣多的變化??墒乔俟媚飬s一直沒有變過,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一樣。
曲兒滅了銅鏡前的燭火,在黑暗中躺到榻上。
還有這黑暗,她在亂葬崗時,也曾懼怕過黑暗,剛來到朧月軒時,夜夜難以安睡。如今竟是可以在黑暗中安心地閉上眼,很快便回熟睡,在睡夢中,什么都不會記得。
十年,她忘記了一場噩夢。
曲兒的眼睛慢慢閉上,再沒了動作。
均勻的呼吸聲開始響起。
對面的房間,卻難得安寧。
李玄安看著那女子的虛影,平生第一次,真正見到了故事中的角色。
——
“可是他們?yōu)槭裁聪胍T娘消失呢?”
“譚娘在陰時陰日出生,又是個女子,天生便是煞星。她及笄那日,恰逢清明,大雨連綿,整個禹州城鬧了水患。......譚娘總歸只是個弱女子,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人物。人們?yōu)榱嘶畹庙樞挠职矊?,便決心殺了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