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臺下人影晃動。
昏黃的火苗微微打著擺子,窗外冷風呼嘯,雪片裹著沙粒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欞上,密集如同鼓點。
童玉把喝干的酒杯狠狠墩在桌上,接著一把抄起裝酒的銀壺,仰頭將壺中酒一飲而盡。
“沒有了?!蓖駬u了搖手中的酒壺,隨手把它扔在桌角。
他雙手扶住桌案,試圖從椅子上站起來,但身體似乎并不聽使喚。他掙扎著,桌椅在他的用力下不住的晃動。汗珠出現(xiàn)在暴起青筋的額角,呼吸聲焦躁而急促,可他卻連腿都抬不起來,他猛地把脊背砸回椅背上,兩手一揚,掀翻了面前的圓桌。
盤盞碎落滿地,玉質(zhì)的燭臺翻滾著撞在墻角。童玉無力地靠在椅子上,雙眼呆呆地看著黑暗,眼角似乎閃著晶瑩的光。
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端著蠟臺的女子焦急的跑進屋來。屋內(nèi)突然的巨響讓她有些慌了神,她徑直跑到童玉身前,伸手握住童玉的手腕,低聲道:“你沒事罷?”
“真是見鬼,”童玉竟然笑了出來,聲音中滿是自嘲,“我還真的以為能再站起來?!?p> “不要再傷害自己了?!迸涌戳艘谎蹪M地的狼藉,眼中劃過一縷哀傷。
“我傷害自己?”童玉抬頭看著女子濕潤的眼眶,聲音尖銳,他一字一頓地道:“李允兒,正是因為你姐姐,我才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p> “我會替你報仇的?!崩钤蕛喊严炁_放在地上,輕輕地把童玉抱進懷里,低聲抽泣著,“等我成功了,我們就離開這里,我會照顧你一輩子?!?p> 滿腔的憤恨與焦躁似乎略顯平息。是啊,她才不會是她的姐姐,她們,根本就是兩個人。童玉地心底閃過一絲愧疚,剛才的話語和語氣,是不是有些刻薄的傷人了?
“我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蓖裼玫偷偷穆曇舻馈?p> “別說這樣的話,我們都需要你。”李允兒把臉頰貼在童玉的額頭上,輕聲道。
“我們?”童玉的語氣變得怪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忽然一把推開李允兒,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讓李允兒站立不穩(wěn),踉蹌著倒退。穩(wěn)住身形的她驚恐地看向童玉,“童玉。你……還好罷?”
“我問你,”童玉盯著李允兒,“阿木,是不是跟著李暮走了?”
“他……”李允兒的聲音透著猶豫。
“對我說實話?!蓖竦哪抗馊绲丁?p> “姐姐騙走了阿木。”李允兒垂下了頭,“全怪我,我沒能攔住他?!?p> 童玉緩緩地靠回椅背上,搖了搖頭,不再說一句話。
“對不起?!崩钤蕛旱吐暤?,她纖細的身影在昏暗中微微發(fā)抖,寒風張狂的在屋外肆虐,那冰冷的氣息,幾乎要把她的心都吹涼。
“你回去罷,我想一個人待會?!蓖穹鲋伪?,掙扎著起身??伤碾p腿卻依然沒有任何知覺,他試著松開扶持椅背的雙手站立,卻一下子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在地上。
“童玉!”李允兒慌張地上前抱住童玉,“你怎么了?”她看著童玉,眼中滿是淚光。
“讓我自己待一會?!蓖裼檬謸蔚?,試圖從地上爬起。
“你別動了,我扶你起來?!崩钤蕛狠p輕摟住童玉的后背,卻被他硬生生地推開。
“我自己可以,你走罷。”童玉的聲音微微發(fā)抖。
“可是……”李允兒還想把他從地上抱起。
“滾!”
突如其來的罵聲把李允兒嚇到了,她呆呆地看著面前幾乎失去理智的男子,這般焦躁和憤怒的童玉她未曾見過??蓮哪且惶扉_始他就變了,變得那么陌生而無助,璐的離去,以及之后的一切,似乎已把他整個人都擊垮。
無盡的酸楚從李允兒的心底涌出,她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一咬牙,再不看倒在地上喘著粗氣的童玉,轉(zhuǎn)身向屋外跑去。
屋門在昏暗中重重的閉攏。
童玉仰面躺倒在地,默然地看著漆黑的屋頂。門外的角落處,隱隱傳來了女人小聲的抽泣。
他突然反手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全都搞砸了。
璐是那么的信任他,他卻把星部領上了絕路。自從璐被逐出奚朝的那一日起,星部便再也回不去往日的輝煌,它迎來了名為阿史那紫葉的新統(tǒng)帥,那是當今可汗阿史那摩訶的長子。但童玉心里清楚,這個阿史那紫葉根本無力統(tǒng)領璐的舊部,沒有璐的星部變得支離破碎,曾經(jīng)生死與共的弟兄現(xiàn)在卻相互猜忌。沉古在殿上告訴星部眾人,如果有人膽敢違抗阿史那紫葉的命令,一律處死。
童玉一直在權衡著星部內(nèi)的關系,尤其是失去姐姐接近癲狂的阿史那木。這個男人魔怔一樣想找沉古報仇,乃至童玉不得不把他關在地窖里。童玉明白,驅(qū)逐璐的幕后黑手,絕對是那個李暮。
他猜到阿史那紫葉是李暮的人,卻沒有想到,星部之內(nèi),竟也有李暮的眼線。李暮用種種手段套走了他身邊一個又一個弟兄,欲望、欺騙、許諾、恐嚇,他本以為他們會為了信仰守護星部,共同對抗那個一心想治他們于死地的李暮,可事實證明,他還是太不懂人心了。
他不顧元老們的阻攔,帶著怒火與不甘闖進沉古的大殿,想為星部討回一個說法。他指著沉古,顫抖著說是你毀了星部,卻被沉古一拳放倒在地。沉古用腳踏在他的胸口,俯身對他道:童玉,再敢在我面前提起璐,我要你的命。說著,抬手便廢掉了他的雙腿。
沉古在他眼里就是個懦夫,根本不配成為奚朝的領袖,不明是非,優(yōu)柔寡斷。他曾跟隨璐為奚朝立下汗馬功勞,卻在那一刻徹底寒了心。
甚么信仰,甚么情誼,他已不再敢相信了?,F(xiàn)在的他失去了最后一根挽回局面的救命稻草,那個擁有匹敵沉古力量的阿史那木也被李暮帶走了。李暮一定騙了阿木,這個頭腦簡單的男人一心想著為璐報仇,殊不知他身邊的李暮才是最大的敵人。
他應該把這一切告訴阿木的,可即使他說了,這個被復仇欲望沖昏頭腦的男人又怎會相信?
星部已經(jīng)沒有多少敢站出來的人了,他們謹慎地打量著他,唯唯諾諾地活在沉古地威壓下。而李暮,則帶著得逞的得意在另一邊樂開了花。
他早已是個廢人了,沉古這樣做還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他知道李暮不會放過他,但卻遲遲等不到李暮要殺他的動向。這似乎是因為李允兒,但她跟李暮的關系并不融洽,她卻對他說:我絕不會讓姐姐傷害你的。
胸腔隱隱作痛,自他失去雙腿起,便變得喜怒無常。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日,他把她送來的粥碗摔碎在地,她帶著畏懼卻又滿是心痛的眼神。他雙目通紅的對她吼道:我的腿都沒了,喝它還有甚么用!片刻后卻扎在她懷中和她抱頭痛哭。他無愧星部,無愧奚朝,卻始終對不起她。過往潮水般涌上心頭,眼角澀澀的,似乎有什么液體要流出來。他猶豫了很久,提起嗓子,聲音卻有些哽咽。
“允兒,你還在么?”
沒有回答。
童玉愣了一下,原來她真的走了。本屬于他自己的怒火與不甘,卻還是傷害到了她。童玉緩緩地點了點頭,喃喃地道:“允兒,我不會再讓你受苦?!?p> 門外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你是在叫她么?”
童玉的身體微微一顫,下意識伸手摸向腰后的短刀,卻什么也沒有摸到。他忽然想起,自從失去雙腿的那天起,他便不在身上帶任何武器了,那時的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對自己道,他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
門輕輕地被推開,李允兒緩緩地邁步進門。她的身后緊貼著一個窈窕的黑影,五寸長的短匕卡在她的咽喉,匕首的鋒刃冰冷,在昏暗中泛著瘆人的寒芒。
“李暮派你來的?”童玉看著那一身黑衣的女人,眼神沒有一絲溫度,冷笑道:“看來李暮為了殺我,連自己的妹妹都不放過?!?p> “李暮?”女人詫異地笑了,“她還不配讓我替她做事?!?p> 童玉微微一怔,道:“你想要作甚么?”
“我?”女人扔掉了手中地匕首,這柄利刃撞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翻滾著落在童玉的腳邊。女人攬住李允兒的肩膀,攜著她走到童玉面前,“我想跟你談一談。”
李允兒蹲下身子抱起童玉,輕輕把他放到椅子上,她的眼角略顯紅腫,似乎是哭了很久。她把嘴唇貼在童玉的耳邊,小聲道:“別緊張,沒事的?!?p> 說不盡的酸楚涌上童玉的心口,淚水幾乎要不受控制的淌下來。他看了一眼站在對面懷抱雙手的黑衣女人,眼中的敵意有幾分消退,低聲道:“允兒,你認識她?”
黑衣女人卻接過了他的問話,笑了笑,“第一次見面,怎么會認識?”
“你的身份?”童玉看著女人,語氣中帶著些許銳利,“你說要跟我談一談,但我要先知道你的是誰?!?p> “你還在把我當敵人?!迸藫u了搖頭,嘆道:“如果我想動手,你們早就死在我的刀下了。”
童玉扭頭看了看李允兒,李允兒沖他點了點頭。
片刻的沉默。
“你的名字?!蓖竦恼Z氣終于緩和下來。
“陳瀾?!?p> “陳瀾?很可惜我沒聽說過。”童玉輕輕地搖頭。
“但你一定知道我的兄長?!标悶懷壑械匕婚W即逝,“他叫高彥。”
“你是岦黨?”童玉的身體下意識前傾,他略帶玩味地看著面前安靜的女人,低聲道:“但這個組織早已分崩離析?!?p> “它正是倒在了奚朝的手下?!标悶懣粗?,眼中含著鋒芒。
童玉仰面靠在椅背上,無聲地笑笑,“是又怎樣?你可以殺了我,替他們報仇?!?p> “這仇我早已記下,如果有機會,我會殺掉奚朝所有人?!标悶懓徇^一把椅子坐在童玉面前,“但我現(xiàn)在是林,僅存的林?!?p> “林?我知道的那個林已是百余年前的了,它由鳳凰族裔親手締造,是無可匹及的傳奇?!蓖窨戳艘谎坳悶懀澳憧谥械牧?,是我說的么?”
“正是?!标悶懢従徸保皩h本就是林的血脈,鄧公和隨公的聯(lián)手終于讓林重現(xiàn)于世?!?p> “隨公?楊堅?那不是宇文護的傀儡么?!蓖窨戳岁悶懸谎郏Z氣中帶著不屑,“這樣的人有甚么資格去觸碰林,還說甚么,重生?”
“童玉,我希望你明白,在真正了解一個人之前,不要妄下定論?!标悶懙恼Z氣平靜,目光中卻多了幾分冷冽的光,“任何輝煌都有黯淡的時候,只不過它們中的有些就此消失,而另一些,卻能在火焰中涅槃。”
“你的意思是,你們能接盤這個傳奇的組織?”童玉微笑著看著陳瀾,笑容中似乎滿是嘲諷。
“只有我們能讓林延續(xù)下去?!标悶憦囊巫由咸缴恚瑴惤?,道:“有些事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
“我不明白?”童玉靠著椅背,仰頭望著昏暗中的屋頂,笑著搖了搖頭。
“我來這里不是為了跟你爭執(zhí),”陳瀾看著童玉,低聲道:“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可我們之間好像沒有甚么好談的,曾經(jīng)的死敵坐在一起,沒有見血應該是件幸事?!蓖裱鲋槹胩稍谝巫由?,陳瀾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在逃避,”陳瀾仍看著童玉,眼神中略帶不解,“為什么?”
“逃避?我有甚么好逃的?”童玉用手撐著椅子坐直身形,迎著陳瀾的目光,低聲道:“聽著,我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無論你要什么,我都沒有能力給你?!?p> “你不該如此放棄自己。”陳瀾平靜的與童玉對視,“跟隨你的人需要你?!?p> “該做的我都做了,你還要我怎樣!”童玉忽然暴怒,面目猙獰,瞪大的雙眼幾乎要撕裂眼角。他指著自己的大腿,聲音沙啞,“你知道么,我的腿,已經(jīng)沒有了。你有沒有感受過,這是一種甚么樣的感覺?”
陳瀾靜靜地看著他,眼中流露出些許憐憫。
淚水順著李允兒的臉頰淌下,滴在童玉的脖頸,她彎腰從背后抱住童玉,把側(cè)臉貼在他的脊背上,整個人微微顫抖。
童玉猛然意識到什么,直直地看著面前的人,緩緩把頭垂了下去。他喃喃地道:“對不起,自從那天開始,我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p> “你需要幫助?!标悶懙吐暤馈?p> 童玉輕輕握住林允兒的雙手,看著陳瀾堅定的眼神,無力地笑笑,“你幫不了我,一切都成定局,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徒勞罷了?!?p> “但你想殺了李暮?!标悶懣粗?,點了點頭。
童玉微微一怔,輕聲道:“是啊,我想殺了她??扇缃裎业拿寄笤谒氖掷铮€要怎么去與她對抗?”
“所以說,你需要我們的幫助?!标悶懙馈?p> 燭火輕輕搖擺,散落在地的杯盤反射著微亮的光。菜肴混合著酒液的氣味在空氣中游動,冷風在窗邊嘶吼,窗內(nèi)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墻上,似乎心思沉重。
“但我聽說,林在建立后不久,便被毀了?!蓖窨粗悶懀吐暤?。
“沒錯?!标悶懙难壑腥绫獍愫?,透著濃厚的寒意,“可我活下來了,林就沒有消失?!?p> “雖然不該這樣說,我卻還是要問?!蓖竦穆曇舻统?,“林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有什么能力來幫我?”
陳瀾的目光定了一下,并沒有回答童玉的問題,而是道:“復仇的人就應該聚集在一起,不是么?”
“一群落敗的廢物聚集在一起是不會成功的?!蓖窨戳丝搓悶懀澳隳貌怀鑫蚁胍臇|西,就不應該來找我?!?p> “你想要的是?”
“你心里清楚?!蓖竦?,“但我也清楚,你給不了我。”
“所以我這一趟白跑了么?”陳瀾看著童玉。
“算是罷,你們的實力不足以對抗李暮,說甚么都是空談。”童玉輕輕搖頭道,“但這就是現(xiàn)實,希望我的回答不會讓你太過失望?!?p> “真的要坐以待斃么?”陳瀾從椅子上起身,緩步走到童玉面前,低下頭看著童玉的雙眼,道:“璐如何也想不到,你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是啊,我辜負了她的期望?!蓖竦哪抗獍l(fā)直,輕聲道:“但這是我自己的犯下的錯,不需要外人來插手。反過來,你們對奚朝或李暮的仇恨,與我沒有甚么關系,我?guī)筒簧厦Γ膊幌敫缮??!?p> 童玉抬頭看了看陳瀾,笑容蒼白而無力,“你聯(lián)手的愿望恐怕落空了,很遺憾你找的是錯誤的人?!?p> 陳瀾看著面前清秀卻無神的男人,默然無語。
“門在那邊?!蓖裼檬种噶酥搁T口,“恕不遠送。”
陳瀾微微地點了點頭,陡然轉(zhuǎn)身,大步向屋門走去。
“等一等。”童玉沖著陳瀾的背影喊道,他搖了搖手中的匕首,“你的刀,接好。”
陳瀾反身接住童玉拋來的匕首,別入腰間。她扭頭瞥了童玉一眼,道:“告辭?!?p> “涿邪山奭(shì)歿(mò)嶺,那里會有你想找的人。”童玉看著即將離去的陳瀾,忽然喊道,“如果你有命回來的話,我會考慮你的請求?!?p> 陳瀾的身形微微停頓了一下,卻沒有停留。她推開屋門,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昏暗的燭火中。
童玉緩緩地靠在椅背上,幽長地吐出一口氣。
李允兒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聲道:“你還好么?”
童玉輕輕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這可能是個機會?!崩钤蕛焊┥碓谕衩媲?,握住他的雙手,“可你為什么就這樣拒絕了她?”
童玉看著李允兒,搖了搖頭,“我們不能再失望了?!?p> “那就靠我們自己?!崩钤蕛旱惯M童玉懷里,雙手環(huán)繞住他的脖頸,“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其實,聯(lián)手也不是沒有可能,李暮終究不是能輕易戰(zhàn)勝的。”童玉把下顎放在李允兒的肩膀上,低聲道:“但這就要看林怎么做了,如果他們真的能從奭歿嶺中帶出那個人,我愿意助他們一臂之力?!?p> 燭臺的火焰躥動了幾下,兩人在黑暗中久久的相擁。窗外的冷風依然不止,窗內(nèi),卻只能聽見兩個人漸漸緩和下來的呼吸。
“李暮,進來坐罷?!迸丝戳丝撮T口的人影,用手指了指對面的座位。
正值黃昏,屋內(nèi)卻沒有點燈,顯得昏暗無比。李暮摸索著來到椅子邊坐下,瞧著面前干枯的人形,語氣中帶著一絲戲謔,“這樣的屋子,不暗么?”
“習慣就好,我在陽光下可活不了多久。”女人沙啞地笑笑,“況且,你也不會再想看見我的樣子。”
“后半生就活在黑暗中?真可惜呢?!崩钅嚎戳丝磁?,“找我來什么事?”
“佗缽那邊你去過了?”女人問道。
“當然,不止一次?!崩钅旱恼Z氣中流露出得意,“佗缽不是他兄長燕都,他不相信沉古。”
“我隨口問一問,這些事還要靠你去做?!迸说?,“但有的事情,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順利?!?p> 李暮愣了一下,道:“你想告訴我什么?”
“你自己沒有發(fā)覺么?”女人的眼中散發(fā)著逼人的光,她舔了舔嘴唇,咧開嘴笑了,“李暮,你被騙了。”
“誰能騙得過我?”李暮微微咬牙,大腦卻飛速的思考。
“你太自以為是了。”女人緩緩地把臉湊近李暮,“你只顧著狂喜,卻忽視了得到的東西的真假?!?p> “你到底想說甚么?”李暮的語氣冰涼下來,她盯著對面這張模糊的臉,雙目圓睜。
“孩子?!迸诵α耍龔堉例X殘缺不全的大嘴,沖著李暮的臉吹了一口氣。從她嘴里散發(fā)出的氣味如同污穢之物,帶著濃烈的惡臭,“你視若珍寶的那個孩子,身體里流淌的可不是鳳凰血?!?p> “不可能!”李暮陡然拍案站起,用手撐著桌面的邊緣,散亂垂下的頭發(fā)幾乎能遮蓋她的整張臉。黑暗中的她面目猙獰,“你敢騙我,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p> “惱羞成怒了么?”女人歪著頭看著李暮,“李暮,你一直都是這樣,犯了錯誤,卻不敢去面對?!?p> “不·,不可能?!崩钅阂恢皇职醋☆~角瘋狂跳動的血管,“他不可能不是鳳凰族裔,我追蹤了那么久,不可能有任何差池……”
女人笑了,伸出枯枝般的手撫摸李暮的手背,低聲道:“你們奚朝對鳳凰族有甚么了解么?答案當然是沒有。作為品嘗過鳳凰血的人,那種揮之不去的奇異味道,我在那個孩子身上可沒有聞見?!?p> 李暮低頭看著女人。女人卻揚起臉,微微點了點頭。
“為甚么不早告訴我?”李暮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我忘記了?!迸司従彽爻榛厣眢w,舒服地靠在椅子上,“這不是我的事,我自然記不清楚?!?p> “你說過要幫我?!?p> “我只是說,在扳倒沉古這件事上,我會協(xié)助你?!迸宿壑蔹S的頭發(fā),“除此之外,我沒有甚么幫你的心思。我們之間只有約定,而不是合作,明白么?”
“你……”李暮指著女人,咬牙切齒,“你當初可不是這么說的?!?p> “這種事誰沒有點小伎倆?!迸诵α耍拔乙呀?jīng)落成這副模樣,哪還有什么別的所求?!?p> 李暮緩慢地退后幾步,盯著桌前枯干瘦小的人影,突然從背后扯出長刀。她揚刀橫在女人的咽喉,刀刃不住地顫抖,她聲音嘶啞道:“我現(xiàn)在就要你的命?!?p> 女人卻倚在椅子上若無其事,她看了看喉間的刀鋒,道:“動手罷,我巴不得早點死。但你要想清楚,后面的事,你該怎么處理。”
李暮握刀的手緊了幾下,終于卻還是松開。長刀貼著女人的肩頭滑落,女人看向李暮,咯咯地笑了,“怎么,想明白了?”
“記住我說的話,”李暮的雙眼閃著瘆人的兇光,“一旦沉古倒臺,我會讓你生不如死?!?p> “沒有靈魂的人,還會在乎肉體么?”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現(xiàn)在最好擔心自己,你的麻煩就要來了?!?p> 屋外隱約傳來一陣騷亂。
李暮微微錯了下神,幾步走到門前把門推開,卻與迎面跑來的紫衛(wèi)戰(zhàn)士撞了個滿懷。年輕的男子驚恐的向后倒退幾步,一下跪倒在地上,“沖撞將軍,我該死?!?p> “出甚么事了?”李暮警覺地看向長廊內(nèi)警戒的紫衛(wèi)人眾,“誰讓他們來這里的?”
“回將軍,有刺客闖入府中,戰(zhàn)士們要保護您的安全?!?p> “刺客?”李暮看了男子一眼,“哪來的毛賊能跑到這里?”
“目前不太清楚,但在您的桌案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蹦凶诱f罷,雙手捧上一封信,在信的邊角,扎著一支透亮的銀簪。
門外長廊的燈火讓屋內(nèi)稍稍明亮,借著微光,這簪子竟雪白的有些扎眼。李暮的表情卻僵硬在臉上,她死死地盯著男子手中的銀簪,嗓內(nèi)幾乎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將軍,您……怎么了?”男子看見了李暮呆滯的眼神,試探性地問道。
李暮一把奪過男子手捧的銀簪,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忽然,她大叫一聲,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
“將軍!”男子急忙扶住李暮,“您沒事罷?”
李暮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用手按住太陽穴,眼睛直直地盯著桌面。她聲音顫抖道:“把信給我?!?p> “是?!蹦凶硬痖_信封,把信瓤平放在李暮面前的桌子上。他取出火石,點燃了桌邊的燭臺。
“哎呦,刺著我的眼了?!弊诶钅簩γ娴呐嗣τ檬终诿?。
男子下意識瞥了女人一眼,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椟S地燭火下,女人的臉如死人一般慘白,滿頭干枯的頭發(fā)白得透明,指縫中露出的雙目如野兔般通紅。此刻她正呲牙咧嘴地咒罵,一口殘缺不全的黃牙讓人作嘔。這究竟是個甚么怪物,將軍為什么會求著她?男子在心中暗暗猜疑。
“安賜,”李暮看著信,牙齒咬得咯吱吱直響,“我要殺了你。”
“將軍,信中寫了些什么?”男子猶豫地看向李暮。
“你知道它是誰的么?”李暮扭頭,緩緩地舉起手中的銀簪,“它是心兒的,我的心兒。”
男子被李暮的眼神嚇到了,這雙如鬼魂般幽幽的眼瞳,讓男子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將軍,您……”
“你們這幫廢物!”李暮突然起身,一把抓住男子的脖領,狠狠地把他摁在墻上。她雙目充血,聲音顫抖得讓人恐懼,“一個璐你們都殺不了,還把我的葉心也搭進去了。我告訴你,葉心如果回不來,我就殺了你們給她陪葬?!?p> 李暮粗重的喘息著,男子在她的威壓下不敢說一句話。身后卻傳來了女人的大笑,她拍著巴掌,笑得合不攏嘴。
“你在找我的樂子嗎?”李暮松開雙手,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向女人。她把手放在桌邊,盯著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人,“你知道我不敢殺你,所以這樣譏諷我么。”
“李暮,我只是笑,你居然真的會在乎一個人的生死?!迸丝戳丝蠢钅海罢嬗幸馑?。”
李暮看著女人,默不作聲。
“你太在乎那個女孩了?!迸藫u了搖頭,道:“最好把心思從她的身上移開,否則,她會成為你的軟肋?!?p> “那是我們間的私事,”李暮盯著女人,“不用你插手?!?p> “私事?難道不是肉體上的欲望么?!迸诉肿煨α?,“你可以嘗嘗我的手法,可比那小姑娘強上百倍。”
“夠了,不要再說了?!崩钅侯~角的青筋突突跳動,她扶著桌面,緩緩地俯下身子,“我只問一句話,你愿不愿意幫我?”
女人冷笑了一聲,靠在椅背上,“連真話都不愿告訴我,還想讓我?guī)湍???p> 李暮看了看女人,微微搖搖頭,“我是派人去殺璐,但他們中了圈套,落進了安賜手里?!?p> “你還是這樣做了,我不知道你瞞了我多少事情?!迸丝粗钅?,“我對你說過多少次,有些事本該放下,這一次,你不是自討苦吃么?!?p> “你不幫我,我也會親手殺了那個安賜?!崩钅赫f著站直身形。
“急著去送死?”女人斜倚著椅背,笑了,“你知道安賜是誰么?”
李暮轉(zhuǎn)回身形,一手的拳頭拄在桌面,她看著女人,聲音沙啞道:“那個殺手根本不值一提,你,不幫我,就不要再耽誤我的時間?!?p> 女人仰面大笑,“李暮,你覺得自己的把戲能騙過孔雀血裔?”
李暮頓了一下,低頭看著女人,“怎么才能殺了他?”
“你殺不了他,我可以這樣對你說,只要你去找他,就一定會中他的圈套?!迸苏f著,伸出兩根干瘦的手指,把信撥到自己面前。
女人定睛觀看,偌大的信紙上竟只寫了四句詩:
夜夢青花入海流,
霧燈囈語紫城休。
斑斕誤以珠屏傲,
卻笑南歌滿紅樓。
紙的左下角,寫著“安賜”兩個飄逸的大字。
“這信是給你寫的?!迸税研磐葡蚶钅?。
“給我寫的?”
“準確的說,是給那樣東西的主人?!迸诵α耍叭ヒ姲操n的時候,記得帶上它?!?p> “那是一樣甚么東西?”李暮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你心里清楚,你不是它的主人?!迸说?。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崩钅簭淖郎献テ鹦偶垼D(zhuǎn)身要離開。
“把蠟燭滅了,刺得我睜不開眼?!迸酥噶酥赶灳娴幕鹧?。
李暮身后的紫衛(wèi)戰(zhàn)士一刀斬下了燭頭,融化的蠟液四散飛濺。女人急忙用袖子遮住臉,嘟囔道:“真不小心。”
李暮邁步從屋中走了出去,男子緊隨其后,她招了招手,數(shù)名紫衛(wèi)戰(zhàn)士隨即涌到她身邊。李暮掃了一眼周圍的戰(zhàn)士們,低聲道:“去通知下面的人,即刻隨我出行?!?p> 她接著看了看剛才報信的男子,“你去告訴趙步,讓他帶一部分人去楊堅府地,是人皆殺,把他們的腦袋都帶回來。如果漏下一個,我要他的命。”
屋內(nèi),女人聽著外面雜亂的腳步漸漸遠去,四仰八叉地倚在太師椅上,她咧開嘴,無聲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