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
暮春時節(jié)，正是萬物都最慵懶的時候，連花草飛鳥都享受著這份閑適與安逸，在明媚的春光中半夢半醒。卻有這么一個人，在這一派疏疏倦意中保持著清醒，認(rèn)真地重復(fù)著那些無聊的事。
戚若非不管桌上煽著翅膀的蝴蝶，重又煮起水來，每隔一個時辰換一次，卻始終用不上茶葉；一個人整理那些書籍衣物，卻只留下落寞的背影，若不是午膳時分有丫環(huán)來和她說笑幾句，這里就像是個與世隔絕的孤城。
午后的陽光總是溫暖而厚重，仿佛能浸潤到靈魂中去，讓人只想停留在這樣時光中，無論寒夜、酷夏還是思念的時候，都能想起那種包裹著一切的柔韌，然后繼續(xù)前行。寒沙終于忍不住跳下屋檐，停在戚若非面前，“你沒看見我的蝴蝶嗎？”
戚若非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計，只是對他一笑，既不責(zé)備他，也不贊美他。一向游刃有余的寒沙難得露出幾分急躁，一把撰住她的手，“別弄了，你天天養(yǎng)著這些花也不見誰來看?！币娝鄣滓婚W而過的落寞，寒沙又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只能悻悻地放手，“你知道我在手鏈上下了毒，為什么不告訴其他人？”
“反正沒有傷到任何人，提這事干什么?！逼萑舴钦f得波瀾不驚，寒沙卻愈發(fā)看不懂她，“我是來殺風(fēng)息莊主的，你怎么不想辦法殺了我？”“你明知計謀已經(jīng)被我識破，又為何天天來此。”面對戚若非的反問，寒沙倒是很坦然，“打不過。”見對方輕笑起來，他又問到，“說真的，我?guī)状蜗率侄急荒悴恢圹E地挫敗了，你那么厲害，為什么要留在這里，不想回海崖去嗎？”
見她動作停頓，寒沙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突破點，脫口而出，“我?guī)阕甙?。”戚若非訝異地抬起頭來，撞上對方熾熱的目光，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別開臉去。寒沙看著眼前的茶花，“我送你回海崖，風(fēng)息莊不敢為難你?！?p> 戚若非又開始侍弄那些花兒，卻始終低著頭不答話。寒沙走出幾步忽又回頭，站定到她面前盯著她，“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風(fēng)息莊最大的生意并不是棉花絲綢?！蹦呐乱姷狡萑舴欠杭t的眼眶，他也沒有停止，“認(rèn)牌不認(rèn)人，飛刃無余魂?！?p> 手中的花澆摔落在地，水汩汩地流出，浸濕了姑娘的鞋尖，戚若非下意識地想去撿，卻在手伸出的那一刻縮了回來，拿袖子捂住了整張臉，卻不敢哭出聲來。寒沙一直站在她身后，既不上前，也不離去，直到她放下袖子，才說到，“今夜三更，我在北城門外等你。這里不該是你的宿命?！?p> 身后許久沒有聲響，戚若非轉(zhuǎn)過身來，正對上寒沙復(fù)雜的目光。人道滿沙宮的薄情郎最是心機(jī)深沉，善控人心，可她每次見寒沙的時候，總能撞見一種清澈的目光，或是初見時的狡黠，或是試探時的好奇，或是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執(zhí)著，抑或是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哀傷和始終滿溢的仇恨。一切的利用與背叛于他而言只是一種技巧，和所學(xué)的輕功武藝、藥理毒物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并不懂得情之一字的沉重，所以才總是理直氣壯的，像個無知的少年。然而此刻他的眼中卻摻雜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終于有些像這塵世中苦苦掙扎的凡人了。
兩人久久沒有挪開目光，就像兩道水流匯入了大海，從驚濤駭浪、翻涌不息最終變成了波瀾不驚，安穩(wěn)沉靜。寒沙終于伸出手去，觸碰到她的肩膀，眼神重又變得清澈，“今夜三更，不見不散。”
陽光將這園中的花朵照得分外真切，暈出幾分灼熱的向往。寒沙輕輕躍上墻頭，回頭瞧見戚若非溫柔如水的眼神，這才勾起嘴角，翩然離去。
那夜他潛入這園中想要刺殺，卻見到戚若非一個人站在園中淺笑，“聽說滿沙宮有秘傳武藝，今日特候在此請教，若是不分上下，還勞兄臺莫再叨擾?！彼稣袝r有著傲然的自信和濃烈的笑意，招招沉穩(wěn)，優(yōu)雅輕柔，卻總能直擊命門。衣袂翻飛，帶起陣陣輕風(fēng)，片片花瓣就像彩蝶翩翩，在朦朧的月色中起舞，雙刃相觸，碰撞出一道清亮的寒光，映出一份快意，一份倔強(qiáng)。
花瓣帶著柔光慢慢飄下，在這場時遠(yuǎn)時近的交鋒中，一向不服輸?shù)臐M沙薄情郎居然敗在了這么個久居一地的女子手上?！罢娌幌衲?。”落敗的青年翩然離去，不知是在說她不像平時的樣子，還是不明白她為何作繭自縛。戚若非輕撫著軟劍，體會著久未感受到的生機(jī)，她不知自己追尋的前方是怎樣的結(jié)果，然而，那款款離去的青年卻明白了，她也有一個不愿被束縛的靈魂，向往著天高海闊，心無閑事，只愿享受這人間美景，肆意歡笑。
她會來的?？偸莵砣ゴ掖业暮车谝淮瓮Ａ粼S久，看著那靜謐的道路忽明忽暗，鍍上一層層的月色，卻始終沒能等到心心念念的那個身影。終于，他踮起腳尖，向著那個孤寂的院落沖去，他渴望見到那個身影，渴望帶著她飛出藩籬，就像自由的風(fēng)一樣，去看盡這世間美景，然后選一處喜歡的地方朝夕相處。
他從未跑得那么快，不是被身后的過往所驅(qū)策，而是循著心中那團(tuán)炙熱的火焰去追尋想要抓住的未來。見到那昏黃的燈光映出隱隱綽綽的身影時，他才覺得心中的那團(tuán)火漸漸變得安定，蜷縮成一團(tuán)持續(xù)地燃燒著，卻又時不時迸出些劈啪作響的火花，撓得人心癢。
寒沙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迎上她的微笑，卻見她緊接著吐出口血來?！捌莨媚铮 彼o張地叫到，沖過去一把扶住她，這才發(fā)現(xiàn)風(fēng)息莊主已經(jīng)倒在一旁。“這是怎么了？”他輕撫著戚若非的背脊，心中卻是十分慌亂。
他想起前幾日姐姐關(guān)起來的那個小舞姬，她因為心中害怕，想去毒死鄭蕓，還理直氣壯的說是怕被認(rèn)出來牽連他們?！安痪褪嵌鄽⒁粋€人嗎，對冰鞘山又不算什么?！碑?dāng)時香果兒說出這句后就被姐姐打了?！斑@該死的舞姬，那毒藥該是已經(jīng)處理了?！彼窒肫鸾袢眨嵤|也來過，“難道鄭蕓藏起了一些，不對啊，她怎么記得一個毫不相關(guān)的小舞姬。”寒沙越想越慌亂，“我去拿解藥?！?p> “是我自己的決定。陪我說會話好嗎？”戚若非第一次抓上他的手，“海崖，總是充滿著別離，我最討厭別離，不知道何時會走，不知道何時回來，潮汐一次次地漲了又落，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只有我漸漸長大了。保護(hù)海崖，照顧族人，成了我的責(zé)任，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等待，什么也不會?！?p> 寒沙此刻聽不進(jìn)她說什么，只覺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找回絲理智，匆匆把脈，卻只覺一下寒透了心。果然是千夜毒，無色無味，無聲無息，鄭蕓究竟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毒藥，又為何要毒死無辜的人。
此刻，他只覺千頭萬緒無法訴說，既想讓戚若非不要害怕，又知道這毒藥全無生機(jī)；既想解釋這不是他的安排，又怕詞不達(dá)意，平添誤會。所有的情緒堵在胸口，終是只凝成幾滴清淚，“若非，”
戚若非只盯著他淺笑，“顧錦對我說，他喜歡我的笑容，不舍得離開我，想要我和他一起走，我就這樣做了決定，扔下海崖，義無反顧地扎進(jìn)了這個小院子。來這的第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間院子原本就是個習(xí)武場，我想盡辦法，把這里改造成了茶花園，他反倒不高興了，漸漸地，也就不常來了?！?p> 她的笑容帶著自嘲與勘破，只瞧得寒沙兩眼發(fā)酸，“為什么不早些離開？”他替戚若非不值，又怨恨自己的無力。戚若非的聲音已經(jīng)越來越輕，“我害怕，外面的天地也不過是另一番藩籬罷了?！?p> 她用那如水般溫柔的目光看著寒沙，在那幽深靜謐的水中隱隱燃著兩團(tuán)火焰，“遇見你，我開始有些理解，他們?yōu)槭裁炊剂x無反顧的出海了?！焙称疵讨蹨I，讓自己笑得好看些，“我也是第一次明白，為什么有人愿意停留?！?p> 時至平旦，天色將白，戚若非望向這滿園的浮色，“很漂亮，是不是，知道我最喜歡哪一株嗎？”寒沙只望向她的眼睛，含淚笑道，“白色的那株，不能用來染色，卻是你最喜歡的?！逼萑舴且残α?，不帶任何蒼涼的神色，“是啊，不必非要有用處，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多簡單?！?p> 她終于也落下淚來，將那手緊貼上自己的臉龐，緩緩閉上雙眼，就像去赴一個美夢，“真好，我所追求的自由和真情，在這一刻都有了。你也要找到自己的追求，找到了就不要回頭。”那株白茶的花瓣忽得落下一片，緩緩地左搖右晃，如夢般輕柔地飄到地上，竟像是這沉寂已久的地方又起了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