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再相逢恐無期——
枯燥的生活之所以漫長,是因為無所寄托,無所期許。簡單純真的日子之所以白駒過隙,是因為身處憧憬,品味甘甜。
聽到有人說該死的軍訓(xùn)終于要結(jié)束了,我附和著本該有的抱怨,心里卻無比失落,沒想到這十幾天的短暫經(jīng)歷,包裹著我沉甸甸的記憶。
我找尋她的蹤影,流連她的芳香,突然覺得枯燥的軍訓(xùn)生活也生動豐富了起來。恰如洛夫所言,愛一朵荷花,甚至覺得連喂養(yǎng)它的那池污泥也污得有些道理。從沒想過軍訓(xùn)還能用這樣獨特的方式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和記憶。
軍訓(xùn)生涯最后一天的壓軸重戲一如既往是拓展訓(xùn)練。重中之重當然是最后環(huán)節(jié)的翻越四米高的畢業(yè)墻。
一群人形成了初一一般的月牙,把總教官圍在里面,聽著這口香腸嘴講解各種細枝末節(jié)。無非是四米高的墻一百個人怎么全部翻過去,類似疊羅漢的架勢,身體強壯的人扎馬步在第一層和第二層,身體素質(zhì)稍差,但個子高的人踩著他們的腿和肩先爬過去幾個,墻后面有個低于墻檐一米的平臺,然后后面的人爬到第二層的位置,就會被平臺上的人拉上去,最后一個人通過跳躍,抓住平臺上的人的手拉上去就算圓滿結(jié)束了。
游戲而已,卻還要競選一個什么總指揮,雖然有些難度,但被香腸嘴講的那么邪乎,都上升到了思想教育上了。
然而,這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半點吸引力。此刻,我心里帶著滿滿的離別傷感,想著今后可能再也不會和她見面就不禁感慨萬千,我一定要把最后的最好的印象留給她,哪怕在將來的某年某月,隱隱約約只能記得我是一個模糊的身影,也算是在她人生當中的某一時刻打上了一個不明顯的標記,這樣我也不白來一遭!
我趕走了不愛湊熱鬧的脾氣,鼓起勇氣作為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競選的人走向圓圈中心,面對上百張面孔講述了我想當總指揮的想法和經(jīng)驗優(yōu)勢,不怯場的感覺可真好,這完全不同于大學(xué)時候作為團支書經(jīng)常向大家宣布事宜的感覺,一個是公事,一個卻完全出于私心。
但不知道香腸嘴是吃錯了什么藥,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無視我們講的話,直截了當?shù)貑柶穑骸澳銈內(nèi)齻€是否愿意為了團隊的錯誤接受懲罰,去做三十個俯臥撐?”
我們異口同聲,擲地有聲:“愿意!”
香腸嘴:“五十個!”
我們仨:“愿意!”
香腸嘴:“一百個!”
他們倆:“愿意!”
都一百個了,他們兩個還在鏗鏘有力的愿意。
而我卻沒有搭腔,因為那太不切實際。
面前將近一百雙眼睛盯著我們?nèi)齻€,我知道肯定有人要看不起我了,為了集體,居然連一百個俯臥撐都不愿做。
但我必須誠實,我拼盡畢生力氣也做不了一百個俯臥撐,更不想萬一蒙混過關(guān),到了真的要做的時候再讓大家失望。
“二百個!”
總教官還在喊著。
來自不同連隊的那兩個人竟還在暴著青筋喊著我愿意,反正就是死活都愿意,好像就只會說這倆字了。
可越想我心里就越忿忿不平,難道一定要用這么低級的辦法來表達決心嗎?做不了俯臥撐就指揮不好翻畢業(yè)墻?
什么邏輯!
我和另一個看起來身體強壯的人頂著熟悉的略帶嘲諷的副總指揮的名頭歸了隊,留下那個跟我差不多瘦弱的人當了總指揮。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
至少留下這個強壯一點的人啊,讓人覺得看起來我是太瘦才淘汰的,這不打我臉呢么?
唉,不過也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旁觀者永遠都在看戲,戲中人卻總是把握不好。我用魯迅筆下的精神勝利法戰(zhàn)勝了一個又一個命題。只是,遺憾中的勝利卻是滿口的苦澀。
我不知道此刻隊列里的她會怎么看我,膽小?自私?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誰會和我一樣,總是把自己期許的結(jié)果想象在眼前,避開實際情節(jié)而一次又一次地飽受失望的落差之苦。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整個過程不允許任何人說話,甚至出聲音,否則就算違規(guī),必須重新來過,而且總指揮擔(dān)全責(zé),接受俯臥撐懲罰!
真是可笑,牽強幼稚的規(guī)則總被一些個人輕易地打破。
來來回回畢業(yè)墻爬了幾次,中途都被香腸嘴教官訓(xùn)斥下來,懲罰那個剛上任的總指揮一個人,俯臥撐也一次比一次做得多。
當然,俯臥撐都是很不標準的動作,我居然沒想到還能這么偷工減料,心里的我早已經(jīng)齜牙咧嘴了,雖然,即使這樣,做多了也足夠累垮一個人了。
最后一次開始攀爬,這個總指揮已經(jīng)筋疲力盡,卻又被香腸嘴告知,要為剛才某個人嘆了口氣,這次要做一百個俯臥撐的時候,隊伍又被訓(xùn)斥了下來,圍著總指揮,看他如何遭遇苦難。
大家看著他連準備姿勢都搖搖晃晃,兩條胳膊隨著身體微微下沉上浮而劇烈抖動,生怕在下一秒就突然倒在地上。
隊列里開始有人嘀咕著,怒罵觸犯規(guī)則的隊友,也有人乜斜著香腸嘴敢怒不敢言。最終還是都安靜下來,瞪著鼻孔,攥著拳頭,默默地看著他一下一下做著俯臥撐。
終于,他還是堅持不住了,開始咬著牙,五官扭曲著,用并不強壯的手臂,緩慢地勉強支撐起身體,然后,身體和整張臉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 庇信l(fā)出了輕聲驚叫。
忽然一陣歇斯底里地嘶吼,他竟然又緩慢地撐了起來,緊接著又一次摔在地上。
就這樣,他一次次地抖動著胳膊慢慢地撐起,又狠狠地撞擊地面,發(fā)出“嘭、嘭、嘭……”的聲音,漸漸地,連嘶吼聲都斷斷續(xù)續(xù)了。他濕漉漉的臉上沾滿了沙土,接二連三落在地面的汗珠,讓他看起來像剛洗過頭發(fā)還沒擦拭,我竟從他瘦弱的身上看到了軍人的模樣,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他加上慢鏡頭效果,配合著震撼的心理暗示來烘托苦澀悲憤的氣氛。
果然,有些女生開始哭了。
是啊,多么有代入感的畫面,我忽然明白香腸嘴為什么選了這個瘦的,而不是那個身體強壯的了,照這么個做法,換成那個人怕是要做到天黑吧。這么看來,剛才我還是有大概率被選中的,只是后來理智沒讓我搭腔。
一些個莫須有的酸楚讓我不禁有些后悔剛才沒有撒謊,不然會不會有可能被香腸嘴折磨得這么慘的“我”,能夠在她短暫的記憶中擠到寥寥幾筆,但不切實際的做法我還是拒絕的。
看大家都被感動感觸得差不多了,香腸嘴開始發(fā)揮了。
熟絡(luò)的臺詞,輕車熟路的情緒帶動,很明顯在告訴我,已經(jīng)有很多其他公司的團隊被他們套路過了。講的也應(yīng)該都是團隊的整體性,協(xié)作性和服從這一套老臺詞。畢竟要對得起這份薪水,要對得起中鐵為了以后更好的管理把我們送來這里而付出的價碼。
這時候我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樣幼稚的規(guī)則,子曾經(jīng)曰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立個容易打破的規(guī)則就是為了引出這樣的場面,調(diào)動這樣的情緒,為鋪墊這樣的講話而求個“名”。
名也有了,話也講了,最后一次翻爬終于還是開始了。
人梯搭好后,又瘦又高的我又一次一開始就爬了上去,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能趕在她前面,拼盡全力,護她周全,別的事與我無關(guān)。
此時我站在平臺上俯身抵在墻檐,一邊拉其他隊友上來,一邊等待著她踩著人梯把手伸向我。
向下看去的感覺就像洪水淹沒了城市,我們正在靠岸的船上救人。幾十雙向上伸著的手讓我想起紀錄片里人們面對天災(zāi)人禍時,對生命的渴望。我想我一定要親手救她上岸,哪怕粉身碎骨。這小小的默默許諾居然成了我的信仰,給超負荷的我源源不斷地提供能量,甚至拉起了一頭牛犢子一樣的大胖子。
身旁的隊友越來越多,十幾條胳膊從墻頂伸向下面,像隨風(fēng)飄動的爬山虎。而我剛好能拉她上來的可能性越來越小,筋疲力盡的我俯視人群,找尋她的蹤影,好移到離她最近的位置,卻發(fā)現(xiàn)她極不配合地在人群后面走來走去,好像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游戲規(guī)則,就要跳躍步驟往下進行的茫然又無辜的樣子。我記不住被我拉上來的隊友的樣子,畢竟這都與我無關(guān),但好像這里所有的事都與她無關(guān),真是急煞我也!
這時候又有隊友抓住了我停在半空的手,我只能回過神來把我手中的隊友負責(zé)到底。
不料這個人的指甲竟那么尖銳,猛得刺進了我的指關(guān)節(jié),四指彎曲相扣的主意虧香腸嘴想得出來。身下的隊友飄蕩在了空中,兩條腿還在墻面上胡亂蹬彈,整個人的重量都搖搖晃晃地掛在了我彎曲的手指上,瞬間血流不止。
我真想抽他兩巴掌,一個大老爺們留那么長的指甲干啥,又不涂指甲油,留就留吧,還跟要死了一樣胡蹬亂踢,要不是怕觸犯規(guī)則,真想脫口就吼他兩句特娘的老實點兒!看著他夸張成包子褶的布滿驚恐的無辜的臉,我還是硬生生把他艱難地拽了上來。
弱弱和幾個人立馬都湊過來查看我的傷勢,而我們的交流就像啞巴打手勢,都緊緊閉著嘴巴。我連忙擺擺手,示意他們我沒事,還能干。
我正要起身接著去找墨涵姑娘,瞥見弱弱,我忽然就想問他一個問題,于是另一只手比出一個“二”字,畫了一個問號,心里默念:
“你的‘double’哪里去了?”
想著有弱弱在,我們應(yīng)該一輩子都爬不上畢業(yè)墻吧?
弱弱好像知道我要問這個問題似的,于是他挺直腰身,雙手手心向下,從胸前慢慢向腹部沉壓了下去,緩緩呼出一口氣,然后滿意地點點頭,向自己比了個大拇指。
哈!氣沉丹田?高手,這是高手,這不是也能刻意忍住么。
我再次想要起身擠到墻邊的時候,眼角突然發(fā)現(xiàn)墨涵姑娘已經(jīng)被別人拉上來了!正站在一角呆呆地往下看呢!
頓時好生可悲!
我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居然已經(jīng)站在了平臺上!
突然信仰崩塌!就像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又急又氣,又感覺像錯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而焦慮不已。
我瞪圓鼻孔,就要把那個長指甲的死娘炮找出來,一看人群傻眼了,我忘了他長什么樣了。只得心里一邊暗自罵他,一邊卻又無可奈何地嘆著氣。要是有畢業(yè)禮物這一項環(huán)節(jié),我一定送給他個好用的指甲刀。
直到拓展訓(xùn)練結(jié)束,我根本無心去聽香腸嘴對訓(xùn)練的總結(jié),腦海中一直是她在人群后面蕩漾的樣子。如果不是死娘炮剛好爬上來,如果我剛好能保護她翻墻上來,也許真的能鼓起勇氣向她……搭幾句話。
人總是在追求心中美好的路上犯癡,在自我編織的清晰夢中陶醉不已,現(xiàn)實卻又給它重重一擊,百感交集。
下午一百號人集合在主席臺前,又開始了領(lǐng)導(dǎo)總結(jié)大會。別人都是開心的,至少表面上是。我也假裝開心,和他們一起咒罵著該死的軍訓(xùn)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
夕陽撒下來,映在第一排她紅色的長發(fā)上熠熠發(fā)光,幾縷不安分的發(fā)絲在肩上飄舞搖擺,像在和我揮手告別。我被一股濃濃的憂傷包圍著,已經(jīng)辯不清她是不是在黃昏中微微搖晃的姿態(tài),突然有種模糊中生離死別的感覺。
我看著她,從黃昏,到夜幕。
我以為我最后能給她留下印象的機會已經(jīng)沒有了,可晚飯過后的晚會如雪中送炭般,出乎低落中的我的意料之外,卻又是在情理之中。
心里默默地閃過所有唱過的會唱的聽過的歌,居然找不到一首適合此情此景。焦急之中我想起了那把蒙了灰的吉他。對,要是有把吉他就好了,我就能為她彈唱一曲,這樣一定能讓她記憶里有個如此文藝的我。
印象中來深圳報到那天,好像有個人背著烏克麗麗來的,當時還想試試彈一下,結(jié)果他說這是他朋友送的,他自己不會彈,拿來裝逼的。
想到這里我才突然回過神來,好像我也不太熟啊,需要提前幾天練習(xí)一下才行,一緊張卡殼,再破音那就太糗了……
我總是這樣,茶壺里沒有餃子,甚至連倒水都倒的不均勻,還妄想踏著什么七彩祥云迎娶我心愛的姑娘,我就是那種放在人群中,猶如茫茫大海里的一滴極普通的人,明明心中翻江倒海,醞釀著一場場暴風(fēng)雨,表面上卻細膩如絲,蜻蜓點水。
我不禁想,這樣掙扎著想盡辦法在她面前表現(xiàn)到底是為了什么?至少回憶里有個我?編歌詞呢嗎?呵呵,我好看不起自己,還是算了吧,就這樣吧!她那樣的大眾情人不會跟我有任何關(guān)系的,以后也沒機會再見面了吧!
別了,軍訓(xùn),別了,心愛的姑娘。
我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扮演著背景中最不起眼的路人甲,靜靜地坐在主席臺下等著開始,也等著結(jié)束。
憨憨的連長:“還有沒有要報節(jié)目的???”
兔子般機敏的我:“那個…額…給我報個《尋找鐵達尼》……”
憨憨的連長:“哦!”
沒錯!腦海中被KO的那個小人兒瞬間滿血復(fù)活打敗了另一個想法的小人兒!我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
連長憨憨的樣子真是有點可愛。
抑制不住的心跳,對自己的鄙視,離別的悲傷,紛紛涌上心頭。
就在我仔細揣摩,不停地重復(fù)每句詞每個字怎么唱更好聽時,連長又跑來對我說,由于時長限制,每個連只能出三個節(jié)目,我報名晚了加不進去了。
連長傻傻的樣子真是有點可惡。
呵呵!一波三折,就那么簡單的幾句話,著實讓我坐了一輪過山車,山頂谷底,不留縫隙。老老實實的觀眾當?shù)米畎卜€(wěn),卻也最無奈。
深圳夏日夜晚的風(fēng)拂在身上,居然有種薄涼的感覺。就像連長轉(zhuǎn)身離去的影子,抽空了我全部的希望。身旁坐滿了人,但還是覺得被世界遺棄在了孤零零的角落。
今晚的她可真好看,額頭兩側(cè)向后盤過去兩束細細的麻花辮,盤到后腦的位置被蝴蝶結(jié)綁在了一起,在長發(fā)的襯托下顯得格外俏皮,藍色的長裙隨著她的腳步在風(fēng)中飄舞,羽化而登仙。
她走上了舞臺和四五個人演一個小品,扮演林志玲,略帶羞澀的表情動作和嗲嗲的聲音倒是比林志玲更勝一籌。
我在黑暗中凝視,出神,眼中的鏡頭慢了下來……
臺上的人,走來跳去,說學(xué)逗唱,不亦樂乎;臺下的人,失魂落魄,悲傷哀鳴,好不凄涼。
可表面一切都只是淡淡的,淡淡的,一層朦朧。也不過是得不到的欲望在心底騷動,任誰都看不穿我的想法。雖然別人也懶得看,就像我對別人的心思也不感興趣一樣。
可滿足了又怎樣?時間就像串佛珠的無限延長的線,串上了這顆對它來講,又有什么長遠的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