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家

　　大雨如瀑，殘余的火焰終究熄滅，雨水沖洗著這片大火之后，滿目蒼夷的土地，地表的灰燼被盡數(shù)沖去，露出了黑色的光滑地面。

　　環(huán)顧四周，一共九個十字架，呈圓周均勻分布在這方圓不足十米的黑色光滑地面上。

　　歷經(jīng)火焰燒灼而尚存，足以堪見神異。

　　這塊巴掌小弟在古時候有一個令人恐懼的名字——路德維拉，這里曾是教廷的處刑場，褻瀆上帝之人將在這里被處以酷刑。

　　如果僅是這樣，還不足以讓人聞之膽顫。

　　傳說中，這里處決了六位古老的神明。

　　信仰教廷的人愈發(fā)堅定自己的信仰，而不信仰的人只認(rèn)為那是一個笑話。

　　然而傳說是真的。

　　那處死的六位神明就包括了哥爾戈達(dá)，另外五位則是他的至親，他的家人。

　　那個男人的假慈悲讓他活了下來，但他的家人卻沒有。

　　黑色的光滑地面上，木制的十字架上，血跡斑斑，血液更是印透進(jìn)十字架那特殊的木材之中，即便時間也無法使這些血液消弭。

　　哥爾戈達(dá)向右走去，五道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

　　他們死去了，靈魂消散，身軀因神性殘留不腐而尚在。

　　哥爾戈達(dá)走到最近的那個十字架下，十字架的頂端比他高出一個頭，他需要抬起頭才能看清被縛者的面孔。

　　他看到了沾染了血跡的金色長發(fā)凌亂的散落而下。

　　是他的太陽——妮可。

　　妮可的手心被釘在了十字架的兩端，粗長的鐵鏈將她縛在十字架的主干上，被血液浸透的衣服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型，腦袋無力的垂下。

　　哥爾戈達(dá)可以在黑暗中清晰的看到妮可的面孔，他那精致絕美的臉蛋上滿是血跡，秀眉皺在一起，布滿痛苦，讓人無比憐惜。

　　哥爾戈達(dá)神情動容，他也曾遭受了同樣的痛苦，感同身受，讓他格外的心疼。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雙手，捧著妮可的臉龐，手指不停的擦拭著她臉上的血跡。直至如此，他依舊不敢相信他的太陽就這樣暗淡了。

　　他是多么渴望夢境能成為現(xiàn)實，渴望回到童年的花園，暢意在自然之中，聆聽她悅耳的笑聲，看她絕美的容顏。

　　她曾像太陽一般照樣身處孤獨黑暗中的他，給予他迫切需求的關(guān)懷。

　　冰冷的心因她而融化，絢爛的火焰因她而綻放。

　　他知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內(nèi)向的他從來也沒有敢向她傾訴他自己的感情，可怎又能想到卻沒有機(jī)會再去表白了。

　　哥爾戈達(dá)的內(nèi)心已然冰冷黑暗，毫無光亮。

　　“妮可……妮可……”哥爾戈達(dá)輕聲呼喊著，有如當(dāng)年妮可呼喊他，但他卻怎么也無法喚醒眼前沉睡的人了。

　　“我感受到了父親的呼喚，他在喚我們回家，離家太遠(yuǎn)了，也太久了，也應(yīng)該回家了……我會帶你們回家的……”

　　哥爾戈達(dá)自顧自的說著，聲音逐漸沙啞哽咽，淚水溢滿了眼眶，無法止住。

　　他輕輕的擁抱著妮可，隨即又分開，滿眼的不舍。

　　哥爾戈達(dá)右手手指輕彈，細(xì)如絲線的火芒飛射而出，穿過重重雨幕，留下片片霧氣，落在曾經(jīng)縛過哥爾戈達(dá)的那個十字架上，宛若鋸斧一般，將上端切割了一小部分下來，木塊在火焰簇?fù)硐嘛h到了他的手中。

　　控制著火焰，將木塊的上方切割出一個一端細(xì)，一端粗的小圓臺，再讓火焰深入木塊之中，將內(nèi)部灼空，做成了一個簡易的小木盒。

　　他想帶她們一起回家，但他如今根本無力將妮可他們的遺體安全的帶回家，只能出此下策，將他們的骨灰?guī)Щ亍?p>　　哥爾戈達(dá)不再管他什么詛咒了，詛咒反噬的疼痛比起心中的痛楚簡直九牛一毛。

　　猩紅色的火焰肆意騰起，將妮可的遺體包裹住。

　　詛咒的反噬如期而至，漆黑的紋絡(luò)如同有生命一般，不斷蔓延，爬滿了他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膚。

　　哥爾戈達(dá)眉頭皺起，他閉上了眼睛，似乎是疼的，身體和心的雙重疼痛，又似乎是不忍直視心愛之人在自己面前化為灰燼。

　　一抹綠色在焰心跳動，轉(zhuǎn)眼又消失在猩紅之中。

　　火焰的威能逐漸攀升，十字架在燃燒，鐵鏈也逐漸熔化。

　　在哥爾戈達(dá)的控制下，火焰逐漸收縮，化為拳頭大小，回到他的手心處，火焰消失，只留下少許晶瑩剔透，散發(fā)著金色光芒的灰粒。

　　柔和的光芒輕撫著他的身心，因痛苦皺起的眉頭緩緩疏解，嘴角勾勒出溫柔的笑容。

　　小心翼翼的將灰粒倒進(jìn)木盒中，哥爾戈達(dá)呼出一口濁氣，將目光放到下一個十字架上。

　　“加貝塔……”

　　“克莉絲汀……”

　　“奧卡利亞……”

　　“茜蘿……”

　　哥爾戈達(dá)如炮制法，輾轉(zhuǎn)來到最后一個十字架下，終于將家人的遺體進(jìn)入收殮進(jìn)個小木盒中，他將小圓臺塞進(jìn)木盒的孔洞里。

　　即便如此，哥爾戈達(dá)還是覺得不夠保險，他害怕一不小心將灰粒撒出，使得家人無法完整的回到故里。

　　哥爾戈達(dá)抓住垂下的一截鐵鏈，手掌變得通紅，炙熱的高溫，使得鐵鏈熔化成鐵水，流淌在掌心。

　　他將鐵水灑在木盒的間隙，等待著自然降溫冷卻，重新凝固成鐵，整個木盒便徹底封閉，而且以十字架和鐵鏈非凡的材質(zhì)，一般手段是無法破壞木盒的，更不用提那些貪婪的凡人了。

　　做完這一切，哥爾戈達(dá)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下了。

　　反噬的痛苦他似乎已經(jīng)能夠逐漸忍受，但是神性依然消磨了不少。

　　但哥爾戈達(dá)還是把耶穌的詛咒想的太簡單了——更劇烈的反噬在一番醞釀之后，猛的爆發(fā)開來。

　　皮膚沿著黑色紋路迸裂開來，血液四濺，在空氣中騰起血霧。

　　哥爾戈達(dá)猝不及防，手中的木盒摔落在地上，整個人倒在地上，痛苦的屈卷著身體，俊朗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黑色的紋路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在皮膚表面游動，它順著肌肉的紋理向著血肉更深處蔓延，不斷的侵蝕他的身體，消磨他的神性。

　　哥爾戈達(dá)抱起木盒，掙扎著從血潭中站起，身體搖晃擺動，仿佛下一刻又要倒下，讓人忍俊不禁。

　　該離開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那個叛徒該來了。

　　拖動滿是疲憊的殘破身軀，艱難的移動，一路南去。

　　在那遙遠(yuǎn)的南方，幼發(fā)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的河畔——是他的家，他們的家——蘇伊爾希。

　　思緒仿佛回到亙古之前，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河水鳴奏，容顏動人……

　　他還想看一看……

　　……

　　雨停了，烏云拂散，曉月當(dāng)空。

　　輕柔的月光靜靜的灑落，給大地披上了一層銀白的紗。

　　梅里耶斯不緊不慢的走到曾經(jīng)的薩頓斯山山腳下，絲毫不在意越來越多的人越過他，在他之前闖入這片地界。

　　他心有所感，停在了另一個梅里耶斯倒下的地方。

　　焦黑的人形坑洞里蓄滿了雨水，一片灰白色的羽毛，靜靜的漂浮在水面之上。

　　梅里耶斯彎下腰，拾起了那片羽毛。

　　羽毛十分干燥，并沒有沾水后的潮濕感。

　　梅里耶斯捏住羽毛的大拇指和食指，輕輕的摩擦著，他的臉上又露出了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只把從他身旁經(jīng)過的人嚇了一跳。

　　那人似乎認(rèn)識梅里耶斯，以開玩笑的語氣說：“哦，主教，請您不要在夜晚露出那樣的笑容，這可比食尸鬼嚇人多了！”

　　“是嗎？”梅里耶斯沒有生氣，依然維持著笑容。

　　“那這樣呢？”梅里耶斯反問。

　　“什么樣？”那人不明所以，舉著火把便湊近梅里耶斯看。

　　他大張著嘴，瞳孔收縮，滿是驚恐。

　　他看到梅里耶斯丑陋的五官逐漸模糊消失，銀白的頭發(fā)掉落，整個頭顱變得光滑，像剝了殼的煮熟雞蛋。

　　“怪……”

　　開玩笑的那個人話還未曾說完，他的眼珠就轟然爆開，不只是他，周圍所有看到的人以至于看到他們異樣的人都同樣眼珠炸裂，就像是瘟疫一般傳染，直到所有相關(guān)的人全部倒下。

　　怪異的觸須從五官鉆出，他們倒在地上以駭人的姿勢扭動著，雙手瘋狂的抓撕著身上的血肉。

　　血肉模糊，白骨顯露，臟器四散，好不詭異恐怖。

　　無面的人站在血腥之中，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從他的身體之內(nèi)分離開來。

　　前者是梅里耶斯，觸地的瞬間便化為灰燼飄飛，不留痕跡。

　　后者是金發(fā)碧眼的年輕白人男子，相貌英俊，身上的服飾高貴而華麗，似乎是歐洲的貴族，他落地后身體連同衣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的腐爛，變成白骨，最后連白骨都不剩，只留有一地塵埃。

　　無面的臉龐上一顆顆肉芽鉆出，覆蓋住臉龐，快速的蠕動，頭頂也生出了金色的頭發(fā)，五官逐漸清晰，與那白人男子無兩樣，身上的衣服也不知何時變動，仿佛是同一個人。

　　“博朗格，博朗格.愛德華。真是個好名字??！”

　　博朗格滿面笑容，將一直捏在手上的羽毛塞進(jìn)衣服口袋里，看著眼前滿地的血腥，玩昧的說道，“你們背后說什么我才不管，但你竟然在我的面前是說我的痛點，那可真當(dāng)是忍受不了呢?！?p>　　他昂起頭，閉上眼睛舒展雙臂，滿臉的享受，“充滿青春活力的健康身體，英俊帥氣，終于不用再忍受那惡心的軀體了，真舒服啊?！?p>　　博朗格撫摸著自己棱角分明的臉龐，無比自戀。

　　睜開雙眼，只見燦爛星空群星密布，閃爍的輝芒像是眨動的眸子，美麗動人。

　　他嘴角上揚(yáng)，欣喜愉悅毫不掩藏。

　　“嘿，再見!各位！”

　　博朗格向天揮手，也不知道是在向誰告別。

　　他踏著輕快的步伐，像是一個頑皮的孩童，一蹦一跳的沿著原路返回格里安城。

　　在他離開片刻之后，天空中空間怪異的頻繁波動，一堆堆泥土，一塊塊巨大的巖石，莫名出現(xiàn)，無聲的墜落，頃刻間，又一座薩頓斯山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

　　只是可憐那些才欣喜于發(fā)現(xiàn)古老遺跡的人們，被活活掩埋，窒息而亡。

　　感受到背后發(fā)生了怪異，博朗格并沒有停下腳步，更沒有轉(zhuǎn)頭去看，他嘴角一咧，說不盡的嘲諷與戲謔。

　　“你在騙誰呢？”

　　……

　　在薩頓斯山的另一側(cè)，空間詭異波動，一老一少，兩道身影憑空出現(xiàn)。

　　他們的穿著打扮不屬于這個時代，他們交流的語言也不屬于這片地域。

　　“艾格先生，這是哪里？”雙手捧著黑色硬皮書的少年人茫然問道。

　　“路德維拉——神明的屠宰場！虛妄者的天堂！”

　　“為什么是這里？”

　　“因為這里是過去與未來的轉(zhuǎn)折，古老神明最后輝煌的見證！”老者長嘆。

　　嘆息聲久久不絕，哪怕他們又憑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