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云執(zhí)意不答這種無聊問話,他本來就是一個少言寡語的孩子。他坐在車前杠上,視野比較開闊,于是就抬眼看天空中一只蝙蝠飛過去的黑影,心里想著今天的作業(yè)要花多久時間才能夠?qū)懲辍?p> 張啟云一點兒都沒有意識到,所有那周圍的人都沒有意識到,危險會在一轉(zhuǎn)眼之后降臨。一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轎車以那樣一種瘋狂的、超極限的速度斜沖過來,動機嗚嗚地狂吼,整個車身顫抖著痙攣,出可怕的嘩啦啦的震響,像一頭電影里才有的超能量的宇宙怪獸一樣,沖進路邊漫不經(jīng)心的人群之中,嘎嘎地輾過軀體和頭顱,瞬間功夫造成三死兩傷的結(jié)果。
張啟云沒有來得及看清楚血泊中父親的模樣,因為他自己剎那間被一雙大手用勁地抱起來,甩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一個路邊賣青菜的中年女人的身上,連帶著把那個女人也撞翻在地之后,失去知覺。
他在最后一剎那的感受,是兩肋之間被手掌抱住的溫暖。那兩團余熱從此殘留在他身體上,有時候像熱水袋裹住般的舒適,有時候又像火炭燒灼的刺痛。
別扭的是,當(dāng)他的身體倍感灼痛時,他無法訴說。說不出口,也無人會信。
張啟云說了之后,別人就以為他的精神受了刺激,成了某種病癥的患者,然后爭先恐后地上前摸他的額頭,翻他的眼皮,用一種古怪的神和語調(diào)圍住他問長問短。
所以,葬禮上的張啟云不聲不響地把自己縮在人群的背后,從人腿的縫隙里看著那只在骨灰盒前抬搖頭驚詫莫名的褐色爬蟲,心里想著父親睡在窄小黑暗的盒子里的感受,替父親難過,卻不能提供任何幫助。
坐在輪椅上的患癡呆癥的奶奶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打起了瞌睡。她那個萎縮成了小馬蜂窩一樣的可憐的腦袋,完全弄不明白眼面前生了什么。她身上的一件灰黑色寬袖襯衣,是姑媽特意去批商場買來之后,蒙住她的眼睛強迫著套上去的。
“我要亮,我不要黑。”奶奶嘟囔著,用勁地扯她身上的衣服,想脫掉它。
姑媽按住她的手:“就黑一下子,黑過之后會亮的。聽話,???”
之前奶奶只穿一種顏色的衣服:磚頭一樣悶悶的紅色。除此之外,她寧可光著身子,也拒絕接受其它顏色。姑媽解釋說,老太太一定把磚紅的衣服當(dāng)成房子了,她要躲在房子里才覺得安逸。
奶奶被叔叔抱上輪椅的時候也掙扎了一下。她撇著嘴巴,好像要哭一樣地說:“我不上街。我不要去逛街?!彼ぶ眢w,像小孩子一樣任性。
做母親的這個人已經(jīng)不懂得死亡是什么了,所以跟她說不明白。她到了墓地,可是不知道這是她兒子的葬禮。
奶奶手上有一枚小小的翡翠戒指。打瞌睡的時候,她的那只皺成抹布的手安詳?shù)仄椒旁谙ドw上,陽光就在綠寶石上跳舞。反射出來的綠瑩瑩的光線甚至還濺上了她的鼻尖,看上去像掛了一只印度女人的鼻環(huán),很滑稽。只不過老太太自己無動于衷,頭低著睡成了一個酣甜的嬰兒。
張啟云清楚地記得,父親趕在奶奶七十歲生日之前,從城市廣場的珠寶柜臺把這枚戒指買回來的時候,嬸嬸怪模怪樣地皺著鼻子,哼哼著說:“都癡呆成這個樣了,你就是給她買個夜明珠,只怕她也當(dāng)塊泥疙瘩?!?p> 父親沒有理睬嬸嬸的話,他仔細(xì)地用熱水給奶奶洗干凈手,涂了護膚霜,然后把翡翠戒指慢慢地套上奶奶的無名指。他托著奶奶的手,舉起來,讓她自己看。張啟云記得奶奶當(dāng)時是笑了的。也許是因為胳肢窩里癢,或者別的原因,可是奶奶的確笑了。
“一顆豌豆。”她說。她的腦子里沒有了翡翠的概念,可是卻有豌豆,這很奇怪。
那一天,距車禍的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吧。父親像是算好了自己會有如此劫難,要給他的老母親留下一個念想。
嬸嬸是葬禮上最活躍的人。她穿著一雙白底黑面的帆布鞋,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輕快地跑來跑去,攙扶這個,招呼那個,耳朵上兩個圓圓的金耳環(huán)甩動得像要飛起來,臉上的笑容可以稱得上快樂。
真的,她應(yīng)該快樂。父親死了,十歲的張啟云快要離開這個城市跟他母親走了,留下來的房子毫無疑問由她來處理。這是一個天大的實惠。
家人聚集的時候,嬸嬸站在父親的遺像面前,不容置疑地地對大家宣布:“長子不在,我們就要來照顧老娘了,這任務(wù)不輕,就算有房子做補償,也未必抵得辛苦。是不是???”她把頭轉(zhuǎn)過去,用眼色示意叔叔,希望自己的丈夫站出來附合一句。
當(dāng)時叔叔悶坐在一旁抽煙,死活都沒有開口。他反感她這么說話,可是又不敢公開制止她。叔叔一直都害怕嬸嬸,害怕她的伶牙利齒,她咯咯的肆無忌憚的笑聲,她那根尖尖的伸出去戳到他腦門上的食指。從戀愛的時候男人就怕女人,怕了漫長的十年,還會一直怕下去。
所以,葬禮上叔叔的表情跟嬸嬸迥然不同:嬸嬸是快樂的,叔叔是悲哀的。手足同胞的悲哀,牽心連肺的悲哀。
張啟云原本不叫“張啟云”,他的本名叫孫候,跟父親一個姓,父親從小喊他“猴兒”,姑媽姑夫叔叔嬸嬸都跟著這么喊他。
父親葬禮的前一天,母親下了火車,走進這個家門。她第一次聽見親戚們叫這個名字時,就皺起眉頭問:“誰叫猴兒?”得知這個乳名是父親叫出來的,她嘴唇抿了抿,大概是想要說什么,看在一群悲哀的親戚的面子上,最終沒有說。
過了一會兒,她把張啟云叫到旁邊去,很客氣地征求他的意見:“猴兒這個名字不好,太滑稽了,以后你的同學(xué)會笑話你。改了吧,好不好?”
張啟云心里緊張,完全沒有了自主意識,只是點頭。
母親獨自尋思著:“叫什么名字好呢?嗯?以后你就跟我姓吧,就叫張啟云吧,小名就叫弟弟,嗯,弟弟就是男孩的意思,簡單明了,又不別扭?!?p> 可是孫候自己有點別扭,母親的決定在短時間內(nèi)改變了所有人對他的稱呼,此后的幾天中,孫候滿耳聽到的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弟弟。這使他覺得自己忽然成了全世界人民的弟弟――不是奶奶的孫子,母親的兒子,姑媽的侄子,小表妹的哥哥,而是一個讓他倍感屈辱的稱謂:弟弟。
到他將來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胡須斑白,他永遠(yuǎn)改變不了這個可笑的名字。他一生一世都是全世界人民的弟弟。母親為什么沒有替他考慮考慮?
她如此匆忙又不負(fù)責(zé)任地把這個稱呼擲給了他,就好像一張板凳的腿斷了,主人不高興麻煩木匠,隨手抓一根樹棍折了折,拿一顆釘子敲進榫洞里,巴掌拍了拍,說,就這樣吧。
張啟云決定抗議。這個少言寡語的孩子,他以拒絕吃飯來表明自己對這個名字的態(tài)度。
全家人不知何故,圍著他驚慌失措,問長問短。張啟云緊抿著嘴唇,就是不說話,一句不說。
最后還是母親走過來,盛一碗飯,夾兩筷子菜,輕輕地往張啟云面前一推。張啟云的防線一下子崩潰了。潰不成軍地崩潰。他偷看著母親的臉,忽然覺得自己好餓,從來沒有這樣餓過。他低下頭,狼吞虎咽地扒下一碗飯,然后自己去洗干凈了這只碗。
絕食抗議沒有起任何作用。甚至誰都不知道他是因為名字而絕食。
姑媽小聲地對叔叔說:“可憐的孩子,他怕她?!?p> 這個“她”,當(dāng)然指的是張啟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