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張啟云注意到了母親的手臂正在發(fā)抖,細(xì)微地戰(zhàn)栗。如果不是他跟她貼得很近,幾乎就無法察覺。不不,不光是手臂,她的整個身體都在哆嗦,衣服和身體間摩擦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老鼠在廢紙堆里不停地穿梭而出聲響。
張啟云緊張起來,猜想她是不是病了?之前他就觀察到了母親在葬禮人群中的孤獨(dú):獨(dú)自一個人來(順便說一句,她拒絕了住在爸爸家中,寧可出錢去住旅館),獨(dú)自在爸爸墓地上放下一束菊花,獨(dú)自一個人,遠(yuǎn)離人群站在路邊。
誰也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悲哀?同情?無所謂?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張啟云自作主張地想,所以她才會哆嗦,一個人心里有事不說出來,心事就會變成小蟲子那樣的東西鉆進(jìn)皮膚,皮膚會刺得很疼,疼極了就要哆嗦了。
張啟云不想幫那幾只找不著方向的蠢蟲子了,他想幫助母親。不管怎么說,母親現(xiàn)在病了,難受,他要幫幫她。
可是,張啟云還沒有想好怎么幫的時候,兩個農(nóng)民工急匆匆抬來一桶攪拌好了的水泥,在土堆旁邊蹲下去。其中的一個人用鐵鍬把墓坑象征性地又挖了挖,另一個人就用兩只手端起爸爸的骨灰盒,將它放入泥坑。
這個人的十個手指甲糊滿水泥,端起骨灰盒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好像從快餐店里花五塊錢端起來一個裝滿了米飯和炒豆芽燒雜燴的快餐飯盒似的。
人群中有了輕微的騷動,親戚們開始放開聲音哭,嬸嬸的哭聲像吟唱,姑媽哭得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叔叔的聲音尖細(xì)悠長,叫人心里難受。
更多的人排著隊(duì)走上前去,往墓坑里扔花,一些粉紅色的玫瑰和淡綠色的百合。反正這些花束不能從墓地帶回家去,就讓它們陪伴著死者的骨灰吧。
母親的叫聲在這樣的時刻顯得非常突兀。某種程度上,它打破了氣氛的莊重和悲哀,讓葬禮染上了些許戲劇性的驚詫。
母親是這么叫的:“你們殺死了他!你們孫家的人親手殺死了他!”
在姑媽、姑夫、叔叔、嬸嬸同心合力的圍剿中,母親扭動肩膀,拼命掙脫,眼睛里帶著痛徹的瘋狂,直到在快要封好的墓地旁癱軟,昏暈。
幾年之后,已經(jīng)九歲的小朋友張啟云回到海邊小城過暑假,借住在姑媽家中。他跟姑媽提起了葬禮上的這一段插曲。小朋友尖銳地問姑媽道:“那時候她恨你們嗎?”
姑媽在包餃子,指甲上沾滿白色的面粉,頭里散出韭菜和肉餡的混合氣味。她搖頭說:“不知道。也許吧。她以為我們家里的人攔著你父親,不讓他去谷陽,去找她。她覺得要是你父親當(dāng)初帶你去了谷陽,就不會生那樣的事?!?p> “父親為什么沒有去?”
姑媽茫然:“為什么?我不知道。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
“那么,”張啟云又問,“你們恨她嗎?恨我母親?”
姑媽把雙手?jǐn)R在面盆邊,想了一會兒,說:“不恨?!?p> 可是在當(dāng)時不是這樣的,當(dāng)時所有在場的人都認(rèn)為母親是瘋子,神經(jīng)不正常。十年前她丟下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離開小城,離開丈夫,一去不回,卻在葬禮上指責(zé)別人是殺害她丈夫的兇手,這不是瘋了是什么?
如果不是因?yàn)楣梅虻淖运胶蛬饗鸬募饪?,張啟云也許就不會跟著母親走了。他記得葬禮之后有一個胖胖的被人稱為“局長”的女人俯身問他:“你愿意跟誰生活?”
他緊張而又膽怯,不知道如何回答問題。親友們都在門外站著,拋下他孤獨(dú)的一個人,面對著雖然和藹卻令他緊張的“局長”。
他左右張望,目光張惶,心跳得像揣了一只兔子。他想起已經(jīng)被診斷為“老年癡呆癥”的奶奶。假如奶奶還像從前一樣精干,他會毫不猶豫選擇好自己的歸宿,不需要面臨此刻的窘迫。
現(xiàn)在他怎么辦?比起墓地上那幾只懵懵懂懂的爬蟲,他的前面不同樣是一堵高高的墻壁嗎?他絲毫也不比小蟲子的境遇更好,甚至因?yàn)樯畹哪芰Σ患耙恢幌x子,而更加無助和驚惶。
甜橙的香氣從玻璃窗外蜿蜒鉆進(jìn)來,仿佛什么東西從天而降,咣啷一聲砸落在張啟云的頭上。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喃喃地吐出一個詞語:媽媽。
不錯,他說的就是母親。之前從來沒見過面的母親,散著甜橙香氣的母親,因?yàn)樵岫Y上的歇斯底里而被人們強(qiáng)行按倒的母親,有能力照顧好兒子、卻不知道肯不肯照顧好他的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張啟云說出這個溫暖的詞語之后,自己就被自己嚇住了。他留在房間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聽著女局長在門外跟人們的交涉聲。他雙手并攏,十指交叉,緊緊地絞纏在一起,如果不是因?yàn)楣穷^的柔軟,差不多就要掰斷了它們。
最后,在他已經(jīng)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門被母親輕輕地推開,她穿著米黃色短風(fēng)衣,咖啡色軟底鞋,帶著揮之不去的甜橙的香氣,面無表地走過來,站在張啟云面前,簡短地說了兩個字:“走吧?!?p> 母親帶走兒子之前,去過一趟京滬市水鄉(xiāng)幼兒園,為他辦一系列繁雜的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順便,她找了張啟云的班主任,一個胖胖的、在頭上別了一枚粉紅色蝴蝶夾的年輕老師。
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故意作態(tài),那個女老師手撐著下巴,苦苦地想了很久,沒有能夠總結(jié)出張啟云的任何一條優(yōu)缺點(diǎn)。
“這孩子不引人注目。”她微帶羞澀地說,為自己對這個孩子的漠視而開脫。
在老師的眼睛里,張啟云什么都是平常:成績平常,表現(xiàn)平常,甚至連個頭和長相也都平常。哪怕他有某一個方面比別人突出也好啊,眼睛小一點(diǎn)呢,鼻子肥一點(diǎn)呢,牙齒呲一點(diǎn)呢,這樣就容易讓別人記得住了。
可是張啟云真是沒有。白凈凈的一個小男孩,五歲,上中班,安靜得像教室里的一把椅子,好事沒有他,壞事更不可能有他。
曾經(jīng)有一次被選中去表演團(tuán)體操,可是團(tuán)體中有他存在就顯得郁郁寡歡,整體思緒“飛不起來”,導(dǎo)演只好撤下了他,另外換上了一個腦袋偏大卻活潑好動的。
女老師惋惜地告訴母親說,那是一次機(jī)會,因?yàn)閳F(tuán)體操上了電視,那可是不容易的事。
從團(tuán)體操談開,女老師忽然記起張啟云在學(xué)校里好像是有一個綽號的,不那么好聽的一個綽號,叫什么來著?噢對了,搬家鼠!“是的是的,就是這個綽號,搬家鼠。”回憶起這個奇怪的名字,女老師顯然有些興奮??偹闶怯袞|西可以向孩子的母親交待了。
為什么叫“搬家鼠”?因?yàn)閺垎⒃葡矚g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揀回來往抽屜里放。什么小瓶子,小夾子,電話卡,廣告畫,用剩的原珠筆簽字筆……有一次還揀了一臺被人遺棄的手提電腦,抽屜里放不下,放到班級的“生物角”里,又無巧不巧被檢查衛(wèi)生的副校長看見,扣掉了班里一星期的衛(wèi)生小紅旗。
為了張啟云這個說不出口的壞毛病,幾乎每天都有人向班主任告狀,說他的抽屜太臟,影響班容。班主任找他談過兩次話,答應(yīng)改正,可是總改不了?!笆且环N癖好,頑癥。醫(yī)學(xué)上大概叫強(qiáng)迫癥吧?”
年輕的女老師歪著頭,小心翼翼看著母親,仿佛生怕這個沉重的醫(yī)學(xué)名詞會嚇著母親。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有個古怪的孩子。
母親笑笑,客氣地跟女老師握了手,說了再見。對于孩子身上的問題,她不置可否,甚至連一點(diǎn)點(diǎn)驚惶不安的神氣也沒有。
母親走了之后,女老師長出一口氣,抬手摸一摸頭上的蝴蝶夾,對辦公室里的同事說:“我跟她說這一會兒話,汗都出來了。她對她兒子好像不怎么在意哦?”過了片刻,她又若有所思地自語:“不過她的氣質(zhì)是真好,說話的聲音和語氣也特別。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她的話。張啟云的母親是一個天外來客,從來不到學(xué)校,第一次來,就把孩子轉(zhuǎn)學(xué)走了。
可是,如今這個世界,什么樣的千奇百怪的事沒有?。颗蠋熣f過這話不久,很快便忘記了張啟云這個學(xué)生,以及他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