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風(fēng)嗚咽不止,連著宮檐上瘋長的野草也颯颯搖擺。
制式考究的殿室內(nèi)幾無裝飾,似有若無的劣質(zhì)熏香掩蓋不去年久失修的腐木霉味。只有正堂匾額上“蘭章惠德”四個題字仍在倔強地證明著曾經(jīng)的榮寵絕世。
妝奩前的女子認真仔細地描眉畫唇,行止木訥呆滯,分明可見柳葉般細長嫵媚的眉、春風(fēng)桃杏般繾綣溫柔的眼,奈何神采盡褪、形貌枯槁,像極了粉飾皮囊的畫皮怨鬼。
“王才人,”宮娥輕聲道:“陛下賜膳了?!?p> 那女子自死態(tài)中煥出了些許生機,旋即又黯淡下去,涼涼一笑:“哄我,也需換個托辭?!?p> 宮娥欲言又止。
女子仿佛明白了什么,耷垂著的眼眶里驟然間泛了紅:“真是陛下所賜。”
她有些不甘心,追問:“司馬氏給我安了什么罪名——戕害皇嗣、謀逆欺君?”
那宮娥約莫十三四歲,初入宮闈涉世未深的模樣。大抵是于心不忍,抑或不愿想象,小聲答:“興許,真是陛下顧念您呢……”
女子驀地笑了,她正眼瞧了瞧面前的宮娥,可嘆這粉嫩圓肥的臉龐,終將同自己一樣,被這浩浩深宮削榨成骷。
偌大的寢殿僅此二人,她親手將御賜的菜肴擺開來,手中捻著玉箸,尚無品嘗的意思。
“我這般境地,也留不下什么東西贈你,便送你一個故事,權(quán)當(dāng)……謝你陪我這些時日。”
宮娥有些倉皇,似乎要脫口而出些什么,卻被女子攔住了話。
“可曾知道章德殿?”
這里便是章德殿,曾經(jīng)的后宮第一大殿,恢宏氣派。
“群殿之首。”
女子搖頭否認:“是大晉貴妃冢、王氏女兒墳。”
天下皆知,先帝在位時寵冠六宮的王貴妃,卻在先帝垂危之時宮變弒君,幸而太子發(fā)覺,領(lǐng)貴妃兄長、衛(wèi)將軍王靄帶兵鎮(zhèn)壓,大義滅親。
太子登基后,王靄長女入宮,初封也是貴妃,恩寵不亞其姑母王氏。只是時過境遷,小貴妃寵遇漸衰,貶為才人。曾經(jīng)高攀不得的章德殿,也難免荒頹凄清,淪為廢墟。
宮娥按捺不住,數(shù)年前的宮廷秘辛至今仍在坊間流傳。萬般猜測,宮娥終是問了:“老貴妃……當(dāng)真謀反了么?”
女子不置可否,她捻動箸尖輕輕撥弄著飯菜,夾兩粒米到了唇邊:“太子與成王表哥奪儲多年,雖然太子勢微,可改儲之詔遲遲未擬。先帝陡然抱病,瘋癲皇后一夜病愈,姑母失權(quán)而不得見先帝。當(dāng)時情境,勢必劍拔弩張?!?p> “姑母要與父親商榷對策,我便暗中攔截了姑母從宮中寄出的密信。得不到父親的回音,姑母被逼無奈,竟然選擇孤注一擲?!闭f話間,女子神情平淡,好似所談故事,無關(guān)自己。
宮娥咋舌:“才人,您……為什么?”
女子斂目嘆息,啟唇含進了米飯,咀嚼二三后,吞咽下去,頗有些苦澀:“早前匈奴使臣來朝,先帝欽封王氏嫡女為‘秦樂公主’遠嫁匈奴和親,我與妹妹皆是嫡出,雖然和親人選未定,父親卻著手起了妹妹與旁人的婚事?!?p> 她夾起一葉青菜,話說出口時,仍舊能聽得出幾分哽咽:“所以自保也好,怨懟也罷,我不想遠嫁匈奴,只能投靠太子,就是陛下?!?p> “尤記得我與陛下的初識,那年上元佳節(jié),千燈大會之后,我被反賊追殺,他便這么義無反顧地撲了上來……我卻以為他是賊匪,執(zhí)刀捅了他。興許往后萬般光景,都由這一刻注定了?!?p> “陛下曾說,要以五岳裹紅妝、九州披彩衣,山河為聘,社稷作媒,娶我為妻?!?p> “陛下呀……他好似負了我?!?p> 宮娥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看著女子的嘴角不住地往外淌血,雙目卻死死望著章德殿外正對著的太極殿,看不清是期盼還是毒怨。
就這么沒了氣息。
女子倒在桌案上,一對如柳的長眉卻只畫了半邊青黛,那是早些時候,因著宮娥那句“陛下賜膳了”而停滯的手筆。
宮娥替她續(xù)好了眉,將殘羹剩飯收拾妥當(dāng),邁出章德殿門的那一刻,又回首望了望倒在桌案上的女子,半啞著聲兒,在浩蕩深宮中發(fā)出無人聽清的嚶嚀:“章德殿王才人,歿了——”
穿堂的風(fēng)刮卷得愈烈,忽然一陣電閃雷鳴,暴雨壓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