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整個晉宮千百座殿宇樓閣,都浸淫在濃稠的夜色中,只有剛經歷過一場激烈論戰(zhàn)的太極殿,仍舊亮著微弱的燈光。
魏琰疾步追上并行在前的王、周、李三人,禮數(shù)作齊:“不久便要早朝,三位郡公若不嫌棄,便在東宮留宿一夜吧?”
王靄鼻孔里哼出口氣,并未搭理。只有周異將太子攙扶起來,面容和藹:“不敢勞煩太子殿下,陛下特許了開門令,老臣等人的車輿已在宮門候著了?!?p> 魏琰自然沒有挽留的說辭,便躬身相送:“那長璽便不送了?!?p> 周異頷首致好,轉身與一行人走向承陽宮門。
魏琰望著幾人離去的背影,臉上謙恭的笑容瞬間黯淡下來,他翹首仰眺了一眼被太極殿擋在身后的顯陽殿,眼底有微弱的光團在掙扎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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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殿西側通往后宮殿群的一處僻道邊,正植了一小片杏樹,宮人說是章德殿旁的杏林別院中抖下的種子,順風而落,野生在了這宮道邊。
皇帝覺得這沿路的杏樹自太極綿延到章德,甚是應景好看,便由它生長了。偶然一次興起,還建了一座簡亭,以供休憩。
貴妃卻覺得多余,每每由此經過,從不到亭中休息。時間久了,也無人修葺,那亭子便這么荒敗下去,直至被人遺忘。
可正是今夜,那座連題名都沒有的亭子里,傳來一曲清麗短促的小調,聲音不大,卻格外吸引人。
“吹的……是什么曲?”女子自宮道上被吸引而來,輕輕挑開擋在面前的杏枝,借著月光輕聲問。
她望著倚靠在亭柱上閑閑而坐的男子,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勾起了她心中的酸澀。
月光灑在男子的身上,從發(fā)際,到鼻尖,再到那線條完美的胸膛,都勾勒出一層銀白的光邊。
一曲中斷,男子放下含在口中的樹葉,轉向女子,清朗干凈的聲音里聽不出半分的疏離:“不記得了,是一位故人教的?!?p> 女子放下挑杏枝的手,花枝彈了回來,在視線中顫了顫,直到一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恰恰擋住男子的身影。
“此處臨近后宮,公子為何來此?”
那男子側過臉,轉向她所在的方向,輕輕笑著:“闔宮殿閣成百上千,只有這間亭無名無姓,我喚它‘長璽亭’?!?p> 魏琰,魏長璽。
女子稍稍有所動容,又聞亭中傳來問候:“可是長璽聒噪,驚擾了娘娘美夢?”
女子苦笑,在杏林遮蔽處屈膝行了禮:“進宮探視姑母,小住一夜。并非娘娘,也未曾被擾?!?p> 亭中的男子并沒有繼續(xù)追問,好像并不關心誰是姑母,她又為何留宿。片刻之后,那男子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這亭中亦有杏林月色?!?p> 杏林中的女子并沒有回應,男子靜心等候了一會兒,便聽幽靜的杏林處響起極輕極細的噴嚏聲。
“阿嚏……”
男子笑了:“林深露重,久居易染風寒?!庇峙滤櫦笆裁矗a充道:“在下姓魏,字長璽?;蕦m威嚴,不必擔心?!?p> 那林中這才冒出一片雪白的狐裘毛,溫吞吞地踩上小道,走進了月光中。
她提著裙擺,在小亭前站定,朝男子微微作了一禮:“姓王,字玄驚?!?p> 白裘之下,柳葉眉細細勾勒在一雙杏眼上,在銀亮的月色中,更顯嫵媚動人。
令人奇怪的是,那女子分明只有十六七歲的嬌俏年華,周身卻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成熟韻味。
男子朗聲笑了起來。
“魏公子是笑我表字鏗鏘,中氣十足。”王始的話不帶疑問,是含著幾分篤定的。
因為她記得上一世的相逢,在宮外的那艘小船上,昏厥初醒的魏琰在得知她的名字后,也是這般爽朗的笑。
“王公子雖是女兒身,表字卻很鏗鏘。”
那時的王始驚詫地摸著自己身上的玄色男袍,大罵魏琰“流氓之輩”。
可笑她重生歸來,因發(fā)現(xiàn)被人追蹤而反遭追殺,陰差陽錯之后,仍舊還是在這一夜初遇了魏琰,仍舊還是聽到了他的這聲笑話。
魏琰的眼里浮起一層驚喜,饒有興致地接下王始的話:“玄驚,倒還頗有幾分王霸之氣。”
“魏公子是在捧殺我?”
魏琰被問得一怔,干笑兩聲。
“漏夜吹葉,是思念教曲的故人么?”王始仍舊站在小亭的入口邊,與魏琰相隔不過幾步,嘴上分明對答如流,腳下卻愣是不敢靠近。
魏琰將頭靠在亭柱上,仰望向穹頂?shù)哪禽唸A月。
他微微搖了搖頭,低首把玩起指尖的那片樹葉:“談不上思念,只是長夜無聊,信手拈來罷了?!?p> “還想聽嗎?”
王始點了點頭,就近坐在亭子的長椅上。
緩慢悠揚的旋律從魏琰口中的樹葉上滑落出來,一改先前的婉轉靈動。只是樹葉不比笙簫,音域有所局限。那綿長的音調入了耳,更像是吹奏者的另一種嗚咽。
沒消多久,曲聲便停了下來,魏琰顯然感受到了其中的尷尬,十分抱歉:“學藝不精,玄驚姑娘見笑了?!?p> 王始卻很沉浸。
她曾經陪伴過魏琰十年,十載光陰里,卻從未聽過魏琰為她奏曲。
“樂師才需要技藝精湛,雅歌善曲更應注重抒情表意,是不是?”
魏琰極認真地打量了一眼王始,眼里含笑:“是。”
王始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攏了攏肩上的裘衣,一時不知接什么話。
杏林里的樹枝微微搖擺,偶爾一兩顆早熟的杏花凌寒而綻。
“何人在此?!”
杏林之外,忽然有侍衛(wèi)呵道。
那一兩顆初綻的花,也在這聲兇狠的恫嚇中凋落。
巡邏的衛(wèi)兵抽劍撥開杏林,從野道里魚貫而出。十來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擠滿了狹小僻靜的杏林一角,其中兩名衛(wèi)兵執(zhí)劍上前,將簡亭里外搜羅了一圈,并未發(fā)現(xiàn)端倪。
為首的男人猛地拍了一記身旁小兵的腦袋,斥道:“哪兒來的人!大半夜的,活見了你祖宗奶奶!”
那小兵也十二分的委屈,抱頭環(huán)顧了空無一人的四周,哭訴道:“方才末將經過時,確有聽見‘嗚咽嗚咽’的聲音……莫非……莫非真是陰魂不散,地、地、地、地鬼在哭?”
為首的揚起巴掌又要拍下去,小兵見狀立刻噤聲,低頭認了錯。
一行衛(wèi)兵見并無所獲,便又轉從野道離開了。
直到腳步聲再也聽不見,周遭只余下了風吹草動的颯颯聲。
簡陋小亭的旁邊,正立著一片小假山。不大不小,藏住一個人卻也剛剛好。
王始背靠著假山,被魏琰攏在懷里,兩只手抵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感受著耳邊傳來的陣陣熱氣,漲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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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高祖任參野都督,高后隨軍臨娩,夜有疾風狂雨,極光突見,乃電龍盤亙,數(shù)其有九,旋后,世宗出。后高祖登極,即立世宗為太子。”
——《晉史·帝王本紀二·孝惠皇帝》
“世宗早慧,幼即文采斐然,名動京師。比及高后受制,坐連太子,朝野扼腕,皆輕易不敢近?!?p> ——《晉史·帝王本紀二·孝惠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