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為匈奴使者安排的驛站就在胡姬酒肆的胡同背后。
此刻暮色已經(jīng)十分濃郁了,酒肆勾欄里又響起陣陣樂曲聲,貪杯作樂的達官顯貴們撲街搭路,又是一夜紙醉金迷。
直到稍稍北上,經(jīng)過兩側(cè)的米坊、估衣鋪,直走到一排民房里才有所安靜。民房依傍著一處小蓮花池,池子另一畔,點著十數(shù)盞燈,在池水的倒影里,暖黃的燈光與牙白的月色交錯輝映,別有一番璀璨。
那十數(shù)盞燈光的聚集處,是一座雕梁畫棟的別致小樓,借著燈光照耀,依稀瞧得見晾曬在曲廊上的水墨丹青畫,仔細去聽,興許還能耳聞到一兩句辭賦低吟聲。
那是瀧陽里最富書香氣息的地方——瀧陽私塾。
王始繞在蓮花池畔,遙遙望著那私塾,光影晃動中,三兩個夜讀的身影孜孜不倦,頗有些勵志意味。在建康城,但凡稍微闊綽的家門,都會將子女送進私塾讀上幾年書。因此,私塾里的學生大多非富即貴,不是公侯王爺,也是京都里手握一方權(quán)柄的豪門貴宦,最不濟的,也得是豪擲千金的商賈名門。
可別看這些少男少女個個出身顯赫,固然紈绔的不少,但也有些資質(zhì)上乘且刻苦讀書的,來日飛黃騰達也不一定。
除此之外,家中送來上私塾的,即便不為高中及第,也是奔著交游仕宦子弟去的。
男兒還好一些,女子讀私塾,多半是家中為了攀門好親事。因此,私塾里男女學生皆有,但是為了避嫌,仍是分開授課的。
王始卻從來沒有上過私塾。
必然不是因為門第不及,論說顯貴,襄城王氏可是鐘鳴鼎食、天下首屈一指的大門閥,除了皇室公主,恐怕沒有人能與她匹敵。只是她打小就生長在府中,六藝詩書皆是自請先生登門教學,一師一徒,談何課間玩耍。只可憐她眼睜睜看著妹妹侄兒上學下學,羨慕得不得了。
她就這么一邊望一邊走,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繞著蓮花池走過大半圈。先前燈月交輝的瀧陽私塾,此刻已經(jīng)光照熠熠地佇立在她面前。
“啪!”
私塾內(nèi)傳來清脆的戒尺拍案聲,緊接著傳來的,是一陣人群騷動。
“呵,你不懂就別在這里評頭論足丟人現(xiàn)眼了——殿下的工筆字畫,你家中存過幾幅沒有?怕是連見也沒見過,便嚷著殿下長殿下短,殿下豈會看得上你這膚淺窮酸樣!”
“你財大氣粗,整日對殿下的字畫這里買那里收,卻也沒見你眼光有幾分長進!”
“你!”
爭論不休的,是兩個少女。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王始心中存著事,本沒在意,卻聽他們口中的“殿下”二字,一時好奇,趁亂混進私塾中,觀摩起來。
只見兩位少女立在廊上的一幅花鳥丹青畫前互相對峙。其中一位女子伸手指著對方,氣得不行。而被罵“窮酸”的那位女子,眉清目秀,身姿體態(tài)算不上端莊秀麗,反而頗有幾分悍婦氣勢,叉腰迎上去,如炮珠炸彈般應(yīng)道:
“你什么你?整個私塾的同學在你眼里,可不是個個破落戶?自以為家中做點卑賤買賣有幾個臭錢,就藐視士大夫了唄!商賈就是商賈,但凡有點文化的,至于生出你這樣的敗家小姐么?送你來上私塾,是給你來瞎起哄炫手筆的么?成王殿下風情雅致,奉禮盡義,你拿什么窮酸不窮酸的作賤殿下眼光,惡不惡心,???”
王始被那女子一番悍論所震驚,心中倒是暗暗叫好。
被罵的“商賈之女”正是建康城的首富林兗之女林崖青。雖說商人地位低下,但這林家不是尋常富豪,能做到斂收天下財,還身不染一官半職的,必定別有勢力。就拿這瀧陽私塾來說,當初這私塾是司空周異主持籌辦的,周司空延請來當代入世的幾位大儒,還游說林兗投資興建。所以這私塾一大半的財權(quán),可都落在林家的手中。
剽悍小姐不知哪里來的怒火,竟敢當眾潑賴林崖青,可不是一出眾人圍觀的好戲么?
果然,林小姐被罵得滿臉漲紅,她挺身推了一把對方,威脅道:“你以為你長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便沒人敢收拾你了嗎?說我鼠目寸光不識金玉,這畫上畫的分明就是梨花,我看是你強詞奪理嘩眾取寵,意淫殿下罷了!你辱罵我林家商賈卑賤,那這卑賤之家,明日便叫你上不了高雅私塾,呸!”
那剽悍女子很顯然被林崖青的這句“意淫殿下”惹怒了,只見她臉不紅態(tài)不躁,順手摘下旁邊的一幅畫卷,卷成軸握在手中,穩(wěn)穩(wěn)一揮,砸向林崖青的腦袋。
眾人一陣驚呼,紛紛上前扶住。林崖青吃了一棒,哭鬧出來,她從眾人中間騰地站起,猛一把將剽悍女子推倒在地,言語激烈:“徐少緣,你這個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東西,好好嫡女養(yǎng)得不如庶出。滾回你娘墳前刨一刨土,讓你那青樓庶母把你也埋進去吧!”
被叫“徐少緣”的女子顯然也被激怒了,正欲起身與林崖青拼個你死我活,王始眼見事態(tài)嚴重,腳下不聽使喚地往前邁步,走出人堆里,攔在二人中間。
人群中有一人高高呼了聲:“姑母!”
王始循聲望去,正見眾人堆里矮了大半截個子的王縷在朝她揮手。她頭皮一陣發(fā)麻,沖著王縷做一個噤聲的手勢,把他剛脫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
此刻她站在兩人中間。方才周圍人還想著外人闖進,準備趕她出去,一聽王縷的這聲“姑母”,心知是王家的女兒,都不敢輕易惹動。
“都是高門貴女,何必搞得如此狼狽叫人不痛快呢?”
剛才還盛氣凌人的林崖青,在別人的攙扶下稍稍后退了一步,并沒有搭上王始的話。王始左右打量了二人一眼,又將目光放在那幅花鳥畫上。只見這畫上的花鳥,初見時筆力俊逸瀟灑,再一細看,便可見那朵朵花簇間的細致纏綿。最后掃一眼落款,“魏子昱”三字個題字風度翩翩,確實是她表哥成王的手筆。
王始指了指畫,再看了眼兩人,疑問道:“你們爭得頭破血流,就為了這幅畫?”
徐姻搶先發(fā)話:“王小姐是成王殿下的表親姊妹,您來做個決斷,這畫上的花,是梨花還是杏花?這場罵戰(zhàn),是我徐少緣無禮還是她林崖青無知?”
那林崖青并未吭聲,只是別過頭去,不屑地哼了一聲。
王始對那畫上的花,想都不用想,便張口道:“自然是杏花。”
眾人一片嘩然。
林崖青張口冷笑一聲:“這是哪門子的王小姐,見都未曾見過,信口胡謅的話,誰敢聽?”
王始也不惱。她素來深居府中,別說讓別人認識,就是林崖青這樣的風云人物,她今日也是頭一回見。
“姑母!”王縷從人群中又冒出個頭,他要上前,擋在前邊的眾人沒有一個敢不避讓的。三兩下功夫,王縷便蹦跶到跟前,沖著林崖青道:“林師姐此言差矣,整個建康城只有一個襄城王氏,您說我這姑母,還能是哪門子的王小姐?”
縱然王縷十一二歲的個頭小不點,站在王始跟前護犢子的樣子像極了小大人。林崖青不敢不給他面子,橫瞪了眼王始身后的徐姻,收起成王的那幅畫走了。
眾人見戲已做完了,也隨之而散。
空蕩蕩的走廊上只剩下王始、王縷和徐姻三人。王始猛地一拍王縷的腦袋,怒斥道:
“臭小子,你給我闖了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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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寰空啼晚春杏?!?p> ——魏珩《相思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