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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吟年華停

第十一章 辜負(下)

流光吟年華停 蝶和樹 2284 2020-04-27 00:5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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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煜及冠那年,已長成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他的眉眼間每時每刻好像都含著笑意,而他笑起來時,更如春風十里沁入人心。

  如此翩翩兒郎,自是多有佳人青睞。

  顏煜及冠的那天,按理也應是顏煜娶親之日。將軍府中的謀士早早地便將一眾傾慕顏煜的女子畫像拿到了顏煜的書房。

  那些女子,柔而美,即便只是一幅畫像,亦是顯出了脈脈溫情。顏煜亦不拂眾人的意,將那些畫像一張張地從頭看到了尾。

  有謀士看顏煜將畫像看完卻并不表態(tài),不由地焦急出聲:“少將軍可有中意的女子?”

  顏煜將畫像一張張地理好擺放在桌上,溫和出聲:“擇日向張家下聘,我欲娶張家女為妻。”

  那些畫像中,確有一張姓女子,乃是住在落日城東的望族,家底十分殷實,那張姓女子亦是長得溫婉柔美,精通琴棋書畫,是極好的一個女子。

  謀士欣喜地從那一堆畫像中抽出了張姓女子的畫像:“少將軍真是好眼光,這女子實是個極好的女子,見過的人沒有不夸她的?!?p>  “屬下今日便將聘禮下到張家?!?p>  謀士抬腿要走,顏煜卻一把扯過了他手中的畫像,笑吟吟道:“你怕是聽錯了,我說的是城西的張家,非是城東張家?!?p>  城東張家有女,貌美賢良,精琴棋書畫,是名聲遠揚的女子。城西張家亦有女,丑如夜叉,兇悍異常,有一走南闖北的江湖人士曾于落日城見此女子,不由感嘆:“這世上丑婦恐再無人能出其右了?!?p>  城西張家女子由此出了名。

  謀士恐是自己聽錯了,不由得再恭謹?shù)靥崾镜溃骸奥淙粘怯袃蓱魪埣遗菛|的貌美賢良,城西的丑如夜叉?!?p>  顏煜好脾氣地點點頭:“我知道的,我要娶的是城西張家女,大人這回可聽明白了。”

  顏煜凝視著那謀士,那謀士低下頭:“屬下明白。”

  顏煜滿意地揮了揮手:“既是明白,那就抓緊時間去向張家下聘禮吧?!?p>  謀士僵硬地應道:“是?!?p>  顏煜及冠那日,是個陰沉沉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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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雖陰沉,卻不掩落日城的熱鬧。街道兩側皆站滿了人。顏煜梳著成年男子的發(fā)髻,身穿大紅喜服,眉目俊朗,他騎在高頭大馬上,向著兩側的百姓展顏一笑。

  那俊朗的男兒打馬而過,那笑如清風拂過人心,有人嘆息,亦有人發(fā)出了低低的咒罵聲。

  城西張家女何德何能可配如此郎君?

  有愛慕顏煜的女子便攔在了馬前,她對著馬上的顏煜行了一禮,不甘問道:“少將軍今日迎娶城西張家女,只是小女不知,那城西張家女有何可配少將軍?”

  顏煜望著那不甘的女子,溫和笑問:“她丑得世間獨一無二,你可行?”

  那女子聽此一問,不由僵立在了原地,吶吶不知該如何言語。

  顏煜騎行穿過那女子,迎親隊伍遠遠行去。

  車馬過后,人們面面相覷。

  穿過大片的街市,顏煜如愿迎得了自己的夫人。

  城西張家女唯唯諾諾的,她的臉掩蓋在了喜帕下,倒也看不出與常人有多大的不同。她由喜婆扶著走向顏煜,喜帕下的頭亦是微低著的。她的腳步有些虛浮,待侍女撤了手,將她的手放入顏煜的手中,她腳下一軟,不由自主地便向著顏煜倒去。

  顏煜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關切問道:“夫人可還能走?”

  喜帕下有淚一滴滴地滑落,那女子哽咽道:“謝公子厚愛,小女子必一生追隨公子左右。”語聲如寒鴉叫喚,難聽又刺耳。

  顏煜愉悅地笑出了聲:“夫人必會如我意的?!?p>  顏煜就那樣扶著張家女,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張家女才恢復些氣力,她將一只手從顏煜的手中抽出,顏煜扶著她一步步地行入轎輦中。

  有禮官大喊道:“起轎?!?p>  顏煜騎在高頭大馬上,眉眼含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這城中人看他是翩翩公子,包圍著他,仰慕愛惜著他,可是很久以前,他便已經(jīng)忘了生命中還有這些東西,他不懂,亦不需要。這生命于他而言,只是一日日地看著時光從指尖劃過,再等待著命中的死亡。

  在顏煜及冠這年,顏煜娶了她的第一個妻子,他扶著那女子走過冗長的禮道,他與那女子行著世間最為親密的事,而后,這偌大的將軍府多了一個女子。

  也不過是多了一個女子罷了。顏煜的生活一如既往,他似是忘了這府中還有著他的夫人。

  他自迎娶張家女后,再未去看過她一眼。張家女自以為容顏丑陋,惹得顏煜不喜,張家女自以為哪里做的不好,惹得顏煜不快。她取面紗遮住了容顏,顫顫地捧了一碗自做的羹湯端到了顏煜的眼前。

  顏煜淡淡地瞥了一眼張家女:“你是何人?”

  張家女惶恐地跪在了顏煜的腳下,有淚一滴滴地涌出:“郎君,妾身是你的夫人啊?!?p>  顏煜打量了一眼那羹湯,扶起了張家女:“回你的院中去,不要再來找我?!?p>  張家女哀哀地望著顏煜:“郎君,可是妾身有做的不夠好的地方,妾身都可以改正,萬望郎君莫要如此待妾身?!?p>  顏煜扶著女子,含著溫和的笑意,目光卻不知落在了何處:“夫人沒有不妥當之處,只是,夫人莫要再來找我?!?p>  張家女還待要跪倒:“郎君……”

  顏煜的眼中乍起暴怒,他一把拽起張家女:“來人,送夫人離開?!?p>  顏煜直接將張家女推到侍者身上,動作粗魯至極,他狠狠地拽起張家女的頭發(fā):“記住,不要再來找我?!?p>  張家女呆呆的,已不知該如何言語。

  侍者半推半扶地將女子帶出顏煜的書房。

  顏煜的情緒漸漸平復,書房中傳出顏煜溫和的聲音:“好好做著將軍夫人,將軍府不會虧待了你?!?p>  天空陰沉至極,張家女長發(fā)遮住了臉頰,急急地向著自己的院落行去。沿途不斷有侍者奴仆停下,道一聲:“夫人?!?p>  有淚滴滴沿途灑下,張家女停在自己的院落前,扶住了那華麗的木門,抬起了頭,一張臉,恐怖如斯,實是丑如夜叉,即使是遍布淚痕,也無法令人心生憐惜,只覺玷污了雙眸。

  她丑,丑得舉世無二,丑成了將軍府的夫人,丑成了這偌大將軍府的一抹虛影。

  可悲,可喜,可嘆。

  17

  這只是顏煜生命中的一個插曲,不多久,顏煜便忘了將軍府中還有這么個女子,那女子再見顏煜時,也只是垂下眼眸,深深地俯下身,行了個禮。

  城主的夫人是這世間最丑之人,這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都是落日城中人的飯后談資。顏煜不以為意,那張家女則是從不出將軍府的門,所以這談笑也無所謂了。

  就這么又過了幾個季節(jié),在一個寒冷的冬季,顏煜領回了一個絕色女子,那女子依偎在顏煜的懷中,卻是不情不愿。

  女子身穿狐裘大氅,在顏煜的懷中仰起頭,帶著恨恨的神情問道:“我這一生不會愛你,你若有事,我會是第一個落井下石之人,你還要迎娶我嗎?”

  顏煜將懷中女子擁得更緊,笑得溫和:“無妨。”

  那一場婚禮,和顏煜迎娶張家女的婚禮一般盛大,那女子亦是被冠以少夫人的頭銜。

  城中人在這一場盛大的婚禮后便不再如何談論將軍府少夫人是如何如何丑陋,而是想盡辦法想要一睹這個新的少夫人的容顏。

  張家女在自己的院子中寂寂的,她是早便想到了這一日,所以也不怎的難過。

  可是不久,張家女又更加地釋懷了。因為她的郎君,少將軍顏煜,對那絕色美女亦是沒有多加寵愛,在那絕色美女娶進府的第二日,顏煜便忘記了這府中還有這么一個女子。

  后來,顏煜又娶了很多很多的夫人,這將軍府中又多了很多很多的虛影,她們待在各自的小院中,隨著顏煜虛度著這一日又一日的時光。

  這翩翩兒郎,這落日城女子曾愛慕到骨子中的郎君,只給人們留下了一聲嘆息。此時她們想著的只余,這男子如此濫情,陪伴在他身邊的女子該是多么的苦痛。

  只是,她們想錯了,顏煜并不濫情,因他心中已沒有了情。亦無女子陪伴在他的身邊,除了新婚之夜,他日日宿在醉風主閣中,日日夜夜聽著那風聲地從他的身上,從他的心中呼嘯而過。

  他也曾卑微地跪在地上祈求一份人世間尋常的感情,可是,他越是祈求,越是卑微,越是得不到,越是苦痛,他痛得太深,痛得麻木,終于是忘了這世間最為尋常的感情。

  其實,他本就是孑然一身的活著,兜兜轉轉,他只是接受了他最初的宿命,終于學會了寂寂地,孤獨地活著。

  18

  顏煜待在這個偌大的將軍府中,寬敞華麗,可是顏煜總覺得不夠,還不夠,他總覺得有什么礙著了他的生活。

  顏煜一開始有些不解這種壓抑感。但在某一日,他無意間經(jīng)過一個小院,院子安靜得很,是他生活了近十年的小院。

  顏煜抬腿待要進入院中,卻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硬生生止了步伐,他看著院門,明白了那種壓抑感從何而來。

  一月后,幽澤和燼霖又爆發(fā)了一場大戰(zhàn),顏修整頓好軍隊,披戴好盔甲,一如既往地上陣迎敵。

  顏煜遠遠地隨在隊伍的末尾,每一場戰(zhàn)爭都是如此,沒有誰的安排,但這個位置天生像是為他而設。

  那場戰(zhàn),打得不久,因為燼霖大將軍的馬受了驚,將大將軍甩了下來,還踩傷了大將軍。最后,大將軍寡不敵眾,被幽澤將軍的長槍刺穿了心臟,就此斷了生機。

  軍無將領,便亂了陣腳。

  顏煜騎著馬,從軍隊的末尾斬殺到了軍隊的最前邊,理所當然地成了落日城大將軍。

  那天,有將領抬了顏修的尸體要回城安葬,顏煜看了尸骨一眼,不曾言語。

  入了夜,一黑衣人悄悄地抱起了顏修的尸體,他將尸體劃花了臉,扔到了亂葬崗中,而后,又將一具看不清容顏的尸體好好地放入了棺木中。

  顏修下葬的那日,整個落日城都是悲哀的,但顏煜的眉眼中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

  顏修下葬沒幾日,顏煜便又定了一門親事,與此同時,關于顏煜弒母的言論也不知從何而來。

  從那時起,落日城中的人瞧著這個翩翩少年,瞧著這個有著溫和笑容的男子有了恐懼。

  顏煜知道城中人對他的排斥,也知那些關于他弒母的言論從何而來,他甚至知道那個握著他手掉下眼淚的所謂親人正在暗中調查著他,想要置他于死地。

  很多人想要看他的死亡,一直如此,從來如此,他一直知道??墒沁@個世界上,最期待他的死亡的從來不是哪個人,而是他自己。

  顏煜還是迎娶了那個女子。他對女子一向是記不清的,可是對這個女子他卻是有著一些記憶。因為他記得他去提親時,那女子父親眼中的悲傷。

  他看那女子父親的臉上遍布著愁苦與執(zhí)拗,他那時明白,若是那女子不同意,這個堅毅的男人,會為了他的孩子與他對抗到底。

  其實在見過那個男人后,顏煜便不再那么堅定地想要娶那個女子為妻,他第一次,對一個人有了寬容。

  但那女子同意了,那個有著堅毅神色的男人沒有送她女兒的最后一程,他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在掀起那女子蓋頭時,他看到那女子的眼淚落下,他以為她是為父親的退縮難過,他以為她是為以后的生活擔憂,所以他不甚走心地勸慰道:“我不會虧待了你,你放心?!?p>  他的手指上還沾染著那個女子的眼淚,他心有厭惡,卻還是完成了新婚之禮。

  顏煜很快便淡忘了這個女子,他后來又娶了一些夫人,也都很快淡忘了。

  19

  顏煜看不清女子的容顏,分不清女子的聲音,他從來不知她們誰是誰。

  在一個深夜,將軍府的影衛(wèi)將一疊厚厚的要件恭敬地遞到了他的眼前,他看著那文稿上的幾個大字:落日城將軍顏煜,系幽澤后人,殺無赦。

  有明亮的灰塵落入顏煜的眼中,他的目光變得模糊,他的視線穿過遠遠的時光,似是看見滿地明媚的陽光,他聽到有人在他的耳邊柔聲道:“煜兒,小心著些?!?p>  顏煜撫著額角,嘴角浮出了笑意。

  他有時,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

  顏煜將那份要件遞給影衛(wèi):“將要件還回去后便解散影衛(wèi),各自散去了吧?!?p>  影衛(wèi)低頭應了,不一會兒便隱入了黑暗。

  顏煜將府中的人都遣退了,那些女子,他也給了她們大量的財寶,足夠她們一生衣食無憂。

  有女子拿著財寶砸在了顏煜的身上,冷聲道:“善惡到頭終有報,顏煜,這是你的報應?!?p>  亦有女子捧著珠寶語聲哽咽:“謝郎君憐憫,這一生夫妻緣盡,只望,只望……”

  只望下一世,可再見郎君,只望下一世,郎君不如此多情又如此的無情。

  怨恨也罷,感激也罷,顏煜感覺不到,他看這些女子,都是一樣的,他的生命中,有這些女子,沒有這些女子,都是一樣的。

  那些女子,感激著顏煜的,怨恨著顏煜的,一個個的,都離開了將軍府,奔赴自己新的人生。

  顏煜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有水若蘭的香氣在空中幽幽地飄散開來,顏煜聽見長空中飄來繾綣的歌聲,他的意識模糊不明。

  那個惡魔一般的女子道,顏煜,你是不詳之人,永遠不會有人愛你護你,你的一生必定是苦痛而不辛的。

  那個惡魔一般的女子道,顏煜,你為什么還要活著,你為什么還沒有死?

  有渾濁的空氣涌入鼻腔,顏煜轉過頭,看見那個老者,老者淚流滿面,他扯著顏煜的衣服,聲嘶力竭地質問道:“我女兒有什么對不起你,你非要置她于死地?!崩险咭蝗瓝]在他的臉上,顏煜被打倒在地,他聽到老者還在聲嘶力竭地質問著:“說啊,你說啊,我女兒有什么對不起你,有什么對不起你們家,你們非要置她于死地?”

  老者的拳頭帶著滿腔的怒火,一拳拳地砸在顏煜的身上,他的嘴角溢出鮮血。

  有飛鳥越過天際,它在嘶啞地叫喊著——歸去,歸去……

  那拳頭還一拳拳地砸在顏煜的身上,它的手上,腳上,脖子上被強制戴上了厚重的鐐銬,他抬起頭,望著蒼茫的天空,想要辯解:“可是,我又有對不住誰呢?”

  顏煜被綁縛在陰暗的地牢中,有蛇鼠從他身上肆虐而過,它們餓極之時,便會啃噬顏煜。

  殺無赦,他們本應在抓到顏煜時便將他就地斬殺,可是那個老人不愿看到他死得如此輕松,新上任的城主想要從他的嘴中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所以他們將他綁縛在了這里,為了泄憤,為了榨干他的最后一點價值。

  鮮血滴滴答答地流了滿地,顏煜的目光從未如此清明。

  有士兵看著顏煜的樣子,直罵他是瘋了。他只是溫和地對著他們微笑,他的笑容沒有了什么力氣,卻是真真地如三月清風吹入人心,所以那些士兵又只是嘆息一聲離開。

  顏煜的目光開始渙散,他的生機漸漸衰弱,他知道過不了一天,他便再也無力睜開雙眼了。

  他等待著死亡的到來,安然,又迫切,如同回到那些被軟禁的日子。

  其實顏煜明白,他從未被真正地釋放,他一直被囚禁著。囚禁他的地方,從那一方小院,到將軍府,到落日城,再到整個世界,他這一生,脫離不出牢籠。

  20

  僅有的燭光被遮擋,那個女子滿身的傷,站在他的面前,她對他說:“我?guī)阕??!睖睾陀謭远ā?p>  有一雙眼從記憶中浮現(xiàn)出來,那是一個父親的憤怒擔憂恐懼和溺愛,那雙眼與顏煜眼前的雙眸完美重合。

  他想起了這個女子,煜光,落日城獨一無二的女打鐵者。

  他虛弱地趴在煜光的身上,他等待著死亡,但從不抗拒生存。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個時辰三百六十粒沙漏,他看這時間漫長,但他等待的成了一種習慣,他知終有一天,會到達生命的終點。

  從地牢開始逃亡,從一地到另一地,煜光扶持著顏煜,刀劍在前她擋著,路途艱險她背著他,她在顏煜的面前,似乎無堅不摧,但她實實在在地是染了一身的病痛。

  木門柴扉,女子單薄虛弱,他知她是強撐著在為他營造出一個世界,他看著那背影,淡淡開口:“棄了吧,棄了我吧。”

  煜光正在劈柴的手微微僵硬了,卻是堅定開口:“不棄,只要我活著,就會護著你,我和你,要不我死在你的前頭,要不我們一同死?!?p>  這女子,倔強得可憐。

  木屑一層層地蓋在煜光的臉上,身上,她在明媚的陽光中變得越來越陳舊。

  顏煜知道,他在耗著這個女子的時間,乃至是生命,他知道,煜光撐不了多久了。他也知道,只要他能夠稍微地幫扶一把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就不會這么累,就能夠活下去,他們都能夠活下去。

  可是……

  顏煜在光線下攤開雙手,那雙手,秀窄修長,白皙得無一絲的瑕疵,如一塊寒玉般泛著淡淡的柔光。即使是那個女子在疲累中亡去了,顏煜的手也不會為了那個女子而染上人世的塵土,他不愿意。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風吹過,雨打過,顏煜還是那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時光未曾磨損他。但是煜光卻是彎了脊梁,停了步伐,她的面容枯槁,她躺在顏煜的懷中,眉目憂愁,她道:“顏煜,你要怎么辦呢,你該怎么辦呢?”

  煜光不知道顏煜經(jīng)歷了什么,但她盡力了,盡力為顏煜打造了另一個世界,那里有一個人不顧所有地愛著他,那里有人恨不得能夠將所有的寵愛都給他。只求他的笑容可達心底,只求他能夠有愛。

  但有人的生活就是這樣,走不盡的千山萬水,爬不出的萬丈深淵,譬如顏煜。

  顏煜手拂過煜光的眉眼,那雙眼緩緩閉上。顏煜的手上猶有冰冷的淚滴,他想這個女子是多么的悲哀啊,她愛上了一個絕不會愛上她的人,她愛上了一個甚至看不清她容貌,分辨不出她聲音的人。

  顏煜低著頭,淚水不知不覺間遍布臉頰,不知是為這個愛而不得的女子而哭泣,還是在憐憫著自己。

  他最終將心剖給了那個女子,他的人生終于到了終點,他的神色安然,他俯身,在那女子耳邊喃喃道:“人世很好,煜光,來生來世,千生百世,都絕對不要再遇見我了啊?!?p>  絕對,絕對,不要再遇見我了啊。

  21

  煜光在一大片搖曳的水若蘭中醒來,她的生機迅速流失,她的眼角猶有淚痕。

  葉商止額間的紅色六芒星印記明明滅滅地閃著光芒,有一晦暗的藍光在那紅色六芒星印記中閃現(xiàn),它跳動著,最終璀璨奪目地停留在了那紅色六芒星的中心,停留在了葉商止的眉心。

  葉商止對著煜光俯身:“謝謝你?!?p>  烈日灼目,青石板的這邊,水若蘭盛開得熱鬧,青石板的那側,荒草叢生得凄涼。

  荒草叢中站立著一個孩童,他的長發(fā)及地,猶如最為華麗的錦緞,他迎著烈日,叢叢野草在他的腳下沙沙作響,他的手中提著一盞紅色的宮燈,他站立著,不動不響,姿態(tài)亦是一成不變,他在這里,等待著一個人。

  煜光抬眼,看見那個孩童,他的身姿眉眼像極了那個被囚禁的孩子。煜光站起了身,她看著那個孩童,踉踉蹌蹌地艱難地向著那個孩子行去。

  銘望著那個意識模糊的女子,溫和出聲:“銘,我是銘?!?p>  那個女子還在行走著,她的生機流失,意識混沌,銘靜靜地凝視著她,眉眼間漾開笑,俊美異常:“娘親,我是銘,不是顏煜?!便懙哪抗鈴浡_來,融進每一寸的光線中,他道:“娘親,就停在那兒,莫要過來。”

  煜光的一只腳踏上了青石板路,另一只腳堪堪地停留在了水若蘭花叢中,將前不前。

  宮燈中的燭火跳躍著,霎時光芒大熾,銘道:“娘親,自我生時,我喊你一聲娘親。自那時起,我便想著一生都要護你愛你。不管何時,不管你如何待我,我都要在原地等著你。我都要為你點燃一盞燈,照亮你我回家的路?!?p>  “娘親,你看,我從萬千尸骨中爬出,為你點燃了一盞燈,這燈從未熄滅?!?p>  那燭火更甚,它跳動著,沖破了燈身,那燈轟然炸裂,消散在了空氣中,不留一絲痕跡。

  銘的容顏在烈日的映照下幾近蒼白,熾熱的光線包裹著他,將他帶離地面。

  那個小小的孩童,開始快速地成長,童年,少年,最終定格在他的十八歲。他的容顏俊美異常,不似顏煜,亦不似煜光,他是從天地中生出的魅靈。

  那個少年,走過了漫長的十七歲,終于成長起來,終于長成了他本該長成的模樣。

  銘從熾熱的光芒中脫離出來,他腳踏上枯草地。

  陽光黯淡了下去,煜光的目光渙散開來,銘道:“娘親,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娘親。自今日起,從此刻起,你入輪回,我為魅靈。你我,生生世世,再無羈絆?!?p>  那一大片藍粉色的小花,漸次枯萎凋謝,它們從根部開始腐爛。

  煜光閉上眼,重重地躺倒在那一大片枯萎的水若蘭上,隨著它們,腐化成泥。

  這時光,太長太久,太苦太難,拼了命,剖了心,求不得一個稱心如意。有時,倒不如遺忘,黃泉碧落,煙火人間,再不相見相識。

  22

  葉云冉站在忘川的岸邊,向著渡公遙遙呼喚:“渡公,渡公,來一下可好?”

  破敗的小船穿過重重黑霧,遙遙地向著葉云冉駛來。

  船上的老者靜靜地立著。

  葉云冉笑得和氣:“渡公,我此來想向你求一物?”

  “何物?”

  葉云冉笑得更為溫和:“我想向你求取孟婆淚?!?p>  渡船上的人淡淡開口:“孟婆淚應向孟婆求取,吾又如何能有?”

  葉云冉笑著,訕訕的:“渡公莫要誆我。孟婆有的只是眉間淚,那孟婆淚可需千萬滴眉間淚才可煉制而成。”

  渡公道:“孟婆淚不過令塵世間的神,人,靈,忘卻千生百世,你要它又有何用?”

  石化的靈,又哪懂這塵世百態(tài),不過學著他人的姿態(tài)模樣罷了。

  葉云冉道:“渡公,這孟婆淚是我為姐姐所求?!?p>  渡公的目光還是遠遠的:“非要不可?”

  葉云冉的眉眼堅定:“非要不可。”

  渡公的目光冷冷地落在葉云冉的身上:“這孟婆淚非一朝一夕可得,亦非常人可得。玉靈,這冥府缺一個主人,你早就該入冥府,掌冥印?!?p>  葉云冉望著被黑氣繚繞著的老者,笑得苦澀:“我靈力低微,如何掌得了冥府?!?p>  “幽冥之主,天選者,不可違,不可逆?!?p>  葉云冉的笑容越加苦澀:“若我不愿,你是否絕對不會將孟婆淚交予我?!?p>  渡公答道:“是?!?p>  葉云冉望著渡公,執(zhí)拗問道:“我就注定要如你一般困在幽冥,受著這永世的孤寂嗎?”

  渡公不答,葉云冉嘆一口氣,她低下頭,再抬頭時,已是眸色幽綠,她的眉間印刻著一朵漆黑的幽冥花,漆黑的長裙自她的腳下鋪開,裙擺處亦是盛開大朵大朵的幽冥花,有黑霧重重地圍繞著她,萬千冥靈匍匐在她的腳下。

  渡公亦對著她彎下了腰,神色恭敬:“恭迎幽冥之主。”

  忘川水翻滾著,噬魂原上,迎來了最大的幽冥風暴,成千上萬的幽冥之力,如細流入海,一絲絲地匯聚,向著葉云冉流去。

  黑霧愈加濃郁,宛如實質。

  “吾愿奉吾之身于幽冥,吾愿奉吾之心于幽冥,吾為幽冥之主,必守幽冥萬載?!?p>  清冷的話語自黑霧中傳出,忘川水停,噬魂原平,萬千冥靈匍匐著融入了黑霧中,巨大的黑色彼岸花緩緩盛開在空中,葉云冉從花心處緩步行出,她的臉色蒼白,妝容厚重。

  葉云冉停留在渡公的身前,她向著渡公伸出手:“將孟婆淚給我?!?p>  渡公彎下腰:“謹遵主上之令?!?p>  渡公周邊的黑霧散去,他的幽冥之力迅速流失,一滴黑色的淚漂浮在了渡船之上。

  孟婆淚穩(wěn)穩(wěn)地停留在了葉云冉的手心,葉云冉苦笑:“原來你便是孟婆淚。我竟是不知。”

  渡船上無臉無貌的黑影愈加虛化。

  葉云冉看著它,喃喃道:“我回不來了。”

  這渡船有誰可開,又有誰可渡一渡那不甘的千萬亡靈?

  虛影散去,徹底融入了孟婆淚中,幽冥之主已然歸來,它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

  23

  葉云冉隨手把玩著手中的玉盒,踏著涼涼的夜色進了房中。

  房中籠了一層淡淡的月光,葉商止躺在床上,眉頭緊緊地鎖著,睡夢中也不得輕松。

  葉云冉輕嘆一聲,就那樣怔怔地站在那里望著葉商止,眸中神色不定。

  最后,葉云冉從葉商止的身上收回了目光,她握著玉盒微微地笑著,神色堅定。

  選擇這條路時,便知沒有了退路,現(xiàn)在又在猶豫什么呢?

  葉云冉輕輕喊醒葉商止,揚了揚手中的玉盒:“姐姐,看,我可有誆你,我說我可以拿到孟婆淚的?!?p>  葉商止卻并沒有如往常一般溫和地望著葉云冉微笑,她的眉間依舊緊鎖著,臉色冷冷,眸中似乎還有著憤怒。

  “妹妹,姐姐怎么可能不信你呢,你的本事可不僅僅只是能夠拿到孟婆淚?!比~商止語帶譏諷地道。

  葉云冉向前的步子頓住,她表情迷茫,葉商止從未如此同她說過話。即使她犯了錯,葉商止也只是輕微地責備罷了,從未如此。

  葉云冉迷茫地,小心翼翼地看向葉商止:“姐姐,你……你怎么了?”

  葉商止眸中憤怒更甚:“你竟還好意思問我怎么了?云冉,你當你所做之事可以瞞多久?”

  葉商止走到葉云冉的眼前,逼視責問道:“云冉,是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還是百年千年?”

  月光冷冷地映在葉商止的眸中,葉云冉抬頭對視上那雙冷淡的眸子,心口處忽地一痛,她微低下頭:“姐姐你在說什么,云冉何時瞞了姐姐什么?”

  葉商止氣極,卻還是盡力克制住了怒火。

  24

  葉商止伸手往空中虛劃一圈,有影像在其中顯現(xiàn)出來。

  凄凄荒草中佇立著一少年。葉云冉向著那少年行去,那少年的形體隨著葉云冉的移動漸漸縮小。

  葉云冉問道:“銘?”

  “你為何入我的夢?”

  少年抬頭望著葉云冉:“想和你做個交易?!?p>  葉云冉笑道:“什么交易?”

  銘道:“我可以讓你姐姐身上隨身攜帶的那抹魂消散在天地間,再無際可循。”

  葉云冉道:“你要的是什么?”

  銘道:“你們姐妹離開這里,再不要踏入這里?!?p>  葉云冉抬起頭,注視著遠方,良久,她應道:“好?!?p>  幻象到這里戛然而止。

  葉商止道:“銘舍棄了所有,拼著一身的靈力和生命力帶著葉晟一同魂飛魄散了。”

  “你應了他的諾,卻沒有踐諾。銘的一縷殘魂不散,他帶著這段記憶找到了我。”

  葉商止的眼眶泛紅:“云冉,你滅了我的希望,違了銘的諾,你可得意,可開心?”

  葉云冉緊緊地抓著玉盒:“姐姐,我沒有?!?p>  葉商止氣極反笑:“云冉,我問你,你是不是從一開始便不待見葉晟?”

  “是”

  “云冉,當初九轉琉璃多次丟失,是不是你暗中干的?”

  葉云冉沉默一會,應道:“是。”

  “那你還有什么可狡辯的?”

  葉云冉抬起頭,她看到葉商止的眼中是盈盈的水光,是滿滿的失望,她心中空蕩蕩的,似泰山上最凜冽寒冷的風從心上刮過,她道:“姐姐,我沒有?!?p>  葉云冉倔強地注視著葉商止,平靜,又堅定。

  葉商止眼中的水汽漸重,眼中淚珠將落不落。

  葉商止猛得背過身去:“從我的眼前離開,永遠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姐姐,就因為這嗎?因為這一段不知真假的影像,你便要驅逐我嗎?”

  “姐姐,你我相識幾百年,你寧可信一段不知真假的影像,也不愿信我嗎?”

  葉云冉望著葉商止的背影,不知為何,她突然平靜得很,心中那洶涌的寒風也漸漸停息。

  “我信我自己。云冉,我是天地間的最強者,沒有誰可以欺騙我。”

  黑霧層層疊疊地繚繞上葉云冉手中的玉盒,葉云冉的臉色蒼白,眸中幽幽閃現(xiàn)光芒,那黑霧又層層散去。

  葉云冉將手中玉盒安放在桌上,她微微笑著:“姐姐,這孟婆淚本就是為你而求。你不信我,惱我,沒有關系,這孟婆淚你還是收下?!?p>  葉商止的身子動了動,似是想說什么,終于還是沒有開口。

  “姐姐,我走了。”

  “可是姐姐,不是你趕我走的,你也永遠趕不走我。我只是需要去完成一件事。等我完成了事情,我還是會再回來的。”葉云冉笑吟吟道,身影也漸漸虛化。

  良久,葉商止轉過身,她愣愣地看著那片虛空,眼一眨,落下一滴淚。

  葉商止拿起桌上玉盒,離開客棧,步入茫茫人海。她想,她與云冉,可能再無相見之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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