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已經(jīng)合上眼睛。臉頰上,她的眼淚和凌云的眼淚混成一片。
張禮哲按著傷處,踉蹌走過來,從凌云手里把小五搶過去,抱著失聲痛哭。
凌云站起來面對著許琿。
許琿的冷月鉤被輕易奪走,心中正自納罕:按道理他應(yīng)該中了毒罷,怎么會功力大增,世間真有如此怪事?
他從來沒有受過如此侮辱,也不相信他真的突然長了本事,起腳連環(huán)踢來。
凌云不攻不防,沒有動作,許琿只道就要得手,卻突然被他一大口血噴在臉上。許琿睜開眼睛時,凌云一掌已劈面而來。
許琿被打暈了,凌云也單腿跪在地上。
陣主倒下,桃花陣自破,清溪流水已能聽聞。
他們能夠望見遠處的溪流,溪邊幾個侍女也已經(jīng)看見了這邊的慘象,疾奔過來。
“張師兄,我們走吧!”凌云竭力道,濃濃黑血從他嘴角拖到地上。
“我要帶小五走!”張禮哲嘶聲道。
“她已經(jīng)死了……”凌云有氣無力道。
“沒死!沒死!”張禮哲大聲吼叫,“小五!你睜開眼睛看看我?。∥疫€有好多話要告訴你……我還有好多話沒和你說……你醒醒??!你看看我??!”他瘋狂搖晃著小五。
他此刻已然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報仇,忘記了功名,他從不曾像此刻一樣讓愛情占據(jù)了生命的全部,失去了所愛,如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走!”凌云大喝一聲拖起張禮哲向出路沖去。
幾個侍女見他渾身是血,稍怔得一怔,已被他們沖過去了。有兩人想追,被小二攔住。草叢里七八件暗器飛出,凌云腳下不緩,直迎上去,偏能躲閃。
侍女們只看到一個個人被扔上半空,叫喊不迭。
要找很多會武功的瞎子,并不容易,所以這里守衛(wèi)不多,他們終于沖了出去。
路上雪早化了,地上是碧油油的苔蘚和雜草,不再是來時的樣子,兩個人又不識路,只能朝著遠離虛元宮的方向狂奔。
凌云腳下愈發(fā)綿軟,終于倒了下去。
張禮哲像丟了魂似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初時是不想活了,而看見凌云那樣拼命求生,雖然心里了無生意,又覺得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他本來以為自己永不會被打倒,他本來以為愛情不是一切,直到眼睜睜看著所愛的人被殺死,直到生離死別的那刻,卻無能為力,感到自己是那么弱小,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追求什么,他感到自己從來不曾了解過自己。
時間宛如凝冰一般靜滯。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眼前的天上突然現(xiàn)出了一個和尚的腦袋,和尚的面孔。
“施主?施主?”那和尚看張禮哲兩眼空洞目光渙散,叫喚道。
張禮哲回過神來,老胖和尚看他目光聚攏、眨了下眼睛,復(fù)問道:“不知施主為何在此,又為何人所傷?”
張禮哲見旁邊停著十來匹馬,馬上挎著戒刀,和尚們手執(zhí)禪杖,幾個站在馬旁,幾個圍在這里瞧他們。因悲傷而忘記的劇痛襲來,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心道:這些和尚也太不道地,不先救人,反倒先問緣故。你要救便救,哪兒那么多廢話,我疼得要死,還要跟你娓娓道來?
但此時只有指望這些個和尚,便客氣道:“長老,我們師兄弟押鏢路過此地,不料被強人劫去,他們想殺我們滅口,所以奔逃至此!”
“師兄,你看?”老胖和尚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征求一個老瘦和尚的意見。
老瘦和尚已經(jīng)查看過凌云的傷勢,故站起身來,問道:“施主,敢問這位施主卻何以中了奇毒?”
“長老不知,我們投宿的客棧也是個黑店,賊人定是在我們的飯菜里下了毒?!睆埗Y哲解釋道。
“施主,你不實誠,不救!不救!”老瘦和尚搖頭,拽開步子打算離開。
張禮哲在心里罵道:“肏,還有這樣的出家人!”
“師兄!”老胖和尚大聲叫住老瘦和尚,“師兄,我佛慈悲,我們怎么能見死不救?你怕事,我卻不怕,我一定要救他們!”
“師弟,你不要忘了你不單單只是你自己,你可是代表著少林,萬一惹了禍事,你一個人遭殃不要緊,可會連累到少林千千萬萬人。”老瘦和尚勸他不要多管閑事。
張禮哲聽他們說自己是少林寺的人,三派同屬一氣,自己是替峨眉派做事,和他們同一立場,現(xiàn)在只要說出真相,他們肯定就會救自己了。
“長老且慢,我有話講!”凌云叫到。
老瘦和尚回轉(zhuǎn)過尖尖的光腦袋等他說話。
“長老,我們實為安遠鏢局的人,替峨眉派押送壽禮上武當去,途中遇強人剪徑,我們兩人逃得不死,只因不識路途誤入虛元宮,此番是掙了命逃出來的!”張禮哲懇切道。
“施主剛才如何不說?”老瘦和尚問道。
張禮哲答道:“這年頭,和尚也不一定是好人嘛!”話已經(jīng)說出去才覺得不妥。
“哈哈哈哈!”老胖和尚大笑幾聲,招呼站在馬旁的和尚趕緊過來。
“看來與施主也是有緣,我們正是去武當拜壽!”老胖和尚取出一粒丹丸,“你先吃了這藥止痛。你只是斷了幾根肋骨,不礙事,等投了店,我便為你醫(yī)治。”
“這還不礙事??!”張禮哲心想,“想必這長老醫(yī)術(shù)極高,不知能否救得凌云?”
幾個年輕弟子從馬身上解下?lián)?,把他們抬了?p> “長老,請問我?guī)煹艿膫麆萑绾伟??”張禮哲問道。
“你師弟就慘了,他中的毒,我也愛莫能助。”老胖和尚不無遺憾道,“他現(xiàn)在一定忍受著嚙魂蝕骨之痛?!?p> “?。俊睆埗Y哲轉(zhuǎn)頭看了看凌云,他青筋已消,臉色蒼白,卻很平靜,“那有辦法救他嗎?”
老胖和尚道:“有是有,不過……”
“不知施主姓甚名誰?”老瘦和尚打斷老胖和尚的話,問張禮哲道。
“小人姓張,名禮哲?!睆埗Y哲回道,“還未請教長老名號。”
“貧僧法號玄覺?!崩鲜莺蜕械?。
“我叫玄通?!崩吓趾蜕械?。
空氣一直很悶,現(xiàn)在雨開始下起來,張禮哲感到臉上一絲清涼。
雨慢慢變大,初夏的雨,打在樹葉上滴滴答答。
馬上的和尚縱馬飛馳,抬凌云和張禮哲的和尚,腳下疾奔,緊緊跟在馬后,架子依舊抬得很平穩(wěn)。
凌云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說起夢話來了,混在雨聲中,沒人聽得清他說的什么。
幸好并沒有淋太久,一行人到了貿(mào)名城,隨意找間客棧住下。
張禮哲只要稍一挪動,胸前便疼痛無比,沒法動作。晚間,玄通喂他喝了些水,吃了東西,又休息半個時辰,待他體力回復(fù)一些,才開始為他治傷。
凌云躺在另一張床上,一直未醒,牙關(guān)緊咬,別說食物,水都喂不進去。一個和尚將他嘴唇翻開,把水從左嘴角滴進去,卻從右嘴角流了出來,他最終放棄了嘗試。
玄通為張禮哲治療完畢,囑咐他閉上眼睛好生休息。
他坐在圓木桌前,趴了一會兒,又走到凌云床前替他把了把脈,便在房里踱來踱去,苦思冥想解救之法。
玄覺去凈手從門前經(jīng)過,見里面燈火猶亮,推門進去。
“師弟為何還不去就寢?”玄覺問道。
“師兄不用管我,就去睡吧。”玄通只看了他一眼,大有不想和他說話之意。
“你想帶他回少林?”玄覺道。
“怎樣,師兄你同意了?”玄通臉上略有喜色。
“不可能!”玄覺立刻堅決回道,“沒有人能保證他說的就是實話,我不能允許任何危險發(fā)生!”
“師兄,你不僅起了嗔念,還中了疑毒!”玄通遺憾道。
“師弟你又何嘗不是,你執(zhí)念既深。死生有命,出家人應(yīng)當看破生死?!毙X道。
“哈哈,好一個看破生死。你還是快去睡吧,師兄!”玄通大笑,像是在嘲笑玄覺,也像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笑這個世界。
看他這樣子,玄覺轉(zhuǎn)身就走。他一走,玄通神色頓時黯然,沮喪地在桌旁坐下。
凌云沒有喝水,卻不停出汗。他的衣衫已經(jīng)換過幾遍,現(xiàn)在又被汗水濕透了。臉頰上,晦澀的的燭光在汗珠里搖曳。他覺得骨頭里仿佛萬蟲噬咬,鉆心疼痛,而皮肉奇癢難耐,極想撓搔,卻渾身無力,不受控制,像一攤爛泥,連手指都動不得一動。
“有水嗎?”他睜開了眼睛,口里極其干渴,看見有人,下意識就是要水喝。他拼盡全力還是只能發(fā)出十分微弱的聲音:“水!水!”若不是玄通耳力過人,當真難以聽聞。
玄通將護心丹搓成粉末摻進水里喂他喝過,又把手按在他腕上,“咦,怎么竟然有好轉(zhuǎn)的跡象?”他心里驚奇。
張禮哲躺在床上還睜著眼睛。
次日午后,他們正行著,又下起大雨,眾人進入路邊小店躲雨。玄通料想恐怕又得耽擱一天,他忽然發(fā)現(xiàn)凌云臉上青筋時隱時現(xiàn),手上血管忽大忽小、忽起忽落,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又暈過去了。
“怎么又加重了?”玄通替他把脈,“他在抗爭!”
“他求生的欲望如此之強,我一定要救他!”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撲通一聲跪倒在玄覺面前。
“師弟,你這是做什么?”玄覺大惑不解,趕緊扶他起來。
玄通卻不肯起來。“師兄,我必須馬上帶他回少林!師兄不同意我就不起來!”他話語中充滿懇切。
玄覺猶豫片刻道:“此處離武當已經(jīng)不遠,先同去見過真人?!?p> “師兄,恐怕來不及了!”玄通痛苦道。
“你救他一人,卻可能會令更多人因他而死。”
“可能!我如果不救他,他肯定會死!”
“本來熬得過是他的福分,熬不過也是天數(shù)合該。你即便是帶他回去,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他。”
玄通還是跪著不動。小店里不只是少林僧人、其他客人看著他們,連老板、伙計都看著他們?!皫熜植淮饝?yīng),我就一直跪在這里,哪怕你們離開,我還是跪在這里,反正丟的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臉……”
玄覺忙揮手道:“罷了,罷了,去吧,去吧!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謝師兄!”玄通雙手合十道,旋即起身將凌云抱起,披上雨氈,飛也似沖進雨里,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