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地圖上說,這里叫小尼姑山,原本住著群持齋拜佛、不傷螻蟻命的善良女子,自稱尼姑,領(lǐng)頭的叫易師太。驄陽界九尊神明里沒有“佛”,師太心里自然而然生出的佛,閉門造車竟也能學(xué)有所成,帶徒弟們下山去濟世救民,順帶著光大伽藍。
她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從山賊手里救下要被搶去當(dāng)壓寨夫人的女孩兒。不成想女孩兒的家人卻不領(lǐng)情不道謝,哭爹喊娘把她們趕走,要把女孩兒扒光洗凈捆起來給山賊送回去,再不敢惦記攀高枝,為奴為仆,頂天做個小老婆,千萬千萬得留下。師太細(xì)問原因,才知道主持正義有時候不能用正義手段,她們千不該萬不該把山賊教訓(xùn)一頓后放回去。那伙兒山賊上面可連著清茶幫呢!打狗看主人,清茶幫的小弟不是隨便來個阿貓阿狗就能踢的!
“善人們別害我們了,速速回山躲起來吧!”
佛陀不渡自甘墮落之人!師太頓覺心灰意冷,回到庵里,發(fā)誓再不多管閑事,除非有人拜門求救。
第一批拜山門的不是別人,清茶幫老大剛自立門戶,拿她們立威來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尼姑們不得已決定以殺證道,無奈實力不濟,被屠了個雞犬不留,驄陽界也再沒有“佛陀菩薩”這種說法。
甭管信徒多寡,也算是滅了一方道統(tǒng),清茶幫從此闖出惡名,迅速壯大??蓱z這群尼姑,弘法不成身先死已是大悲哀,成就惡人更是造孽。
但山民惦記著這幫瞧病不要錢的善人,一傳十十傳百,原本無名的野山成了“小尼姑山”。
郝秦仲與神女慕名前來尋訪遺跡,進入山中能騎馬時騎馬,不能騎馬時步行,人都走不過去了,便讓鸚鵡馱著人抓著馬飛。如此三日,他們才在云山霧繞中尋得片石磚地。這深山野嶺,人跡罕至,但凡帶著人工雕琢痕跡,又足夠老的遺跡,是那座小庵無疑。
他倆也不是閑極無聊純屬瞎玩,到得地方,郝秦仲在石縫里夾了片神女手書的花箋。箋上大概講述了清茶幫如何借名壯大,又如何胡作非為,最后被范定堯一人剿了,替她們報仇雪恨??煽闯鏊麄z沒學(xué)過佛,真正心懷佛法者,視萬物皆空,又怎會生出報仇這種執(zhí)念?
我們不是來講宗教的,尼姑們的事就此打住,只說她們真會挑地方!名山大川必配好水,否則空有粗獷,經(jīng)不起細(xì)細(xì)琢磨。此間山高林密,有清泉環(huán)繞,無蚊蟲惱人,除了略顯陰冷,真乃雅去處!神女尤其喜歡附近的石間草,借點土壤長起來,被水霧洗刷的蒼翠欲滴,太過招人喜愛!
此間確曾發(fā)生過天大的兇案,但八千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足已將一切血污化為祥和。再說這倆人,一位是塔神親閨女,一位是孤星照命,還有只逼急了能吐出仙劍來的鸚鵡陪著,豈會怕孤魂野鬼?當(dāng)下一拍即合,決定在這里住上幾天。
露營時篝火十分必要,郝秦仲費好大勁才把濕柴火點起來,生怕熄了,跟鸚鵡一人一鳥不厭其煩的往里添柴。等到三日后,火堆竟把石壁都熏黑,邊上還堆著架野豬骨頭,倒像是重現(xiàn)了滅門的慘烈一幕。
三天時間不夠飽覽小尼姑山景致,可再多住只怕舌頭受不了,倆人再次一拍即合,把骨頭往小溪里一踢,下山進魚城吃大餐去!此地也在大化湖邊,淡水魚頗為出名。臨行前,郝秦仲沒忘記給鸚鵡煮上一鍋野果,放涼了連鍋一塊給它吊在脖子上。天知道它一只鸚鵡為啥愛吃熟東西?但這算是賄賂,不然它不可能老老實實在山里等著,到處撒歡不說,還會把腿上裝零碎物件的箱子給不小心弄丟。
它就是故意的!那東西用皮帶綁的嚴(yán)嚴(yán)實實,不叨能掉?
放在幾個月前,鸚鵡倒還能跟著他們走,現(xiàn)在膨脹得三進門房那么大,一身鐵甲!魚城可不是花都,大搖大擺進城去還不把人都給嚇?biāo)溃?p> 鸚鵡脖子上掛著鐵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慕o二人送到大路上,難得沒跟烏鴉一樣嘎嘎叫,而是叫得挺清亮,算作告別。要戒煙的話只需忍上幾個月,再看見時可能會想吐,吃辣可不一樣,有“就加一點點”做借口,除非見不到,否則這輩子別想停這口兒。神女想多活幾年兒,把辣給戒了,連帶著郝秦仲也不讓它吃,免得把神女的饞蟲給勾起來。辣味的寶貝可不光有辣椒,它眼睛好,看得清清楚楚,山林里到處是辣蓼和山姜,相比之下幾天不見這倆人簡直不值一提,它沒理由不高興。
郝秦仲知道它在想什么,只能指望著它耳濡目染也學(xué)會體諒生民疾苦,別去禍害人家田產(chǎn)。
荒郊野外沒什么好酒家,倆人本想著進到城里去吃,但半路還是折進一家野館子。倒不為饑渴難耐,若是賣別的東西,他倆連看都不會看,偏偏是餛飩!神女睹物思人之情抑制不住,非要大快朵頤。
郝秦仲也許久沒吃過餛飩,一想起那夜里窘迫的樣子,便決定把大餐推到晚上,隨她坐下來重溫下定情時的甜蜜。餛飩這種東西,皮兒太薄,咬頭兒和香濃都不如餃子,貴在有些湯兒,暖暖身子挺好,可出鍋兒又太慢,旅人多半等不及。
他倆到等得及,點好吃食,面對面坐著猶嫌不夠,四目相對不忍挪開半刻,千言萬語都化成想通情義,自在不言中。
緣分這東西,真是妙不可言!兩人走到一起,源于遺珠神女令人匪夷所思的倒貼。她十分抵觸塔神的“和親”政策,一門心思找個如意郎君主動嫁了,正遇上郝秦仲個能打贏范海的凡人,便“**旺盛”作祟,死心塌地追上來,可說是四分歸叛逆,五分爹坑的,只有一分可能牽扯到情愛!至于說郝秦仲?他個衰人還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嗎?迎上去萬事大吉!而幾乎所有親近人都能瞧出來,神女叛逆,實際這郝秦仲正是“政治聯(lián)姻”的不二之選,完美符合塔神的心意。甭管剛開始時他是否只能算個武夫,被塔神明顯操之過急的醍醐灌頂之后,快速出落成白塔軍隊的主心骨,絕對算對得起“白塔第一駙馬”的名聲??蓮暮戎鴾幤疵烊?,到相輔相成謀定天下,再到現(xiàn)在拋棄一切相伴天涯,小夫妻間哪出現(xiàn)過半點政治聯(lián)姻的影子?
塔神在諸神中算最年輕的,實際沒失去在始源之地的記憶,加起來這條命也算活了四十多萬年。這么漫長的歲月,只靠淺嘗輒止,好多事情做起來也非常人所能及,比如下廚。等兩碗餛飩端上來,不消吃,光用眼睛看,倆人都覺得浪費感情兒,跟要追憶的那碗沒得比!
范定堯從花都走了趟大化城,由范大公子變成呂大爺。他倆一路走來,所見所聞只怕比那時候還觸目驚心,同樣是沒舍得浪費糧食,大眼瞪小眼互相鼓著勁兒把各自的碗里都撈干吃凈,連蔥花、香菜也不剩。
這邊郝秦仲吃完擦干凈嘴,問一聲:“結(jié)賬,多少錢?”
那邊打鍋臺后晃出個彪形大漢,姓曹叫二茍,名字賤,人卻悍,如尋常生意人般掛著笑,不諂媚,有點猙獰:“那得看你有多少錢?”
兩人若沒出過花都,聽見這樣答復(fù),定會感動不已,感慨世上竟還有這種好人,怕客官吃不起,出得起多少就付多少!偏偏這一路走來,兩人遭遇劫道五次,四次劫匪都豬油蒙了心,想順道劫個色,陷入黑店八次,被騙更是不計其數(shù),早不復(fù)當(dāng)初傻天真的膏粱少年。
聽到這話兒,郝秦仲知道又撞進黑店,也不啰嗦,飛身鉤腳,將曹二茍踩在桌上:“你丫命值多少錢?爺就有多少錢!”
真正硬茬子都直接落草為寇去了,哪有閑情雅致在路邊開黑店?當(dāng)然,是草寇開的幌子也有可能,但起碼在這守著的,也是其中的慫包。曹二茍看著威猛,沒虎到不要命的程度,感受到郝秦仲這一腳的力度,嚇得連連求饒:“爺爺饒命!爺爺饒命!小的瞎了眼!”
本來也沒準(zhǔn)備要你性命,郝秦仲見神女已離開座位躲避,便放心腳下發(fā)力,咔擦一聲,隔著人踩塌桌子,兇神惡煞的問:“你東家是誰?”
這話可咋答?修士失蹤之后,幾家惡霸聯(lián)手把魚城占了,城里活不下去,他帶著家小跑到城外三十里,仗著一把子力氣做點沒本兒買賣。爹媽老邁,孩子尚小,擦洗湯煮還能幫上忙,圖財害命只能靠他一個。若是遇到呼呼啦啦大幫人來的,惹不起,肉是野豬肉,油面湯水能值幾個錢兒,也算是沒本兒買賣。說白了,他是單干的,沒有東家。但郝秦仲的意思,是要殺他東家,從實招來的話,自己哪還有活路在?
“想啥呢?出來避難的吧?”見他猶猶豫豫,郝秦仲猜得八九不離十。
聽這意思是絕處逢生??!曹二茍順坡下驢,哭爹喊娘賣可憐:“活不下去啦!小的上有老下有……”
“手上有幾條人命啊?”郝秦仲不想聽他啰嗦,趕緊把甜頭掐死。
這話算是點到了死穴,硬把他眼淚疙瘩嚇回去,再不敢言語。
“幾條人命爺也懶得殺你。”郝秦仲松開腳,薅褡褳拽他起來:“你去城里給爺搜羅官逼民反的證人,仕農(nóng)工商一樣五家?guī)н^來,確鑿無疑,爺放過你。帶不回來的話?”他瞟一眼小木屋,里面隱約的幾個老弱病殘:“家小都在里面吧?別?;ò遄??!?p> 按照神女的理論,驄陽界地大物博,脫了修士也足夠養(yǎng)活現(xiàn)有凡人,他們不該吃不飽,穿不暖,進而應(yīng)了那句窮山惡水出刁民的老話。一定是有掌權(quán)者貪得無厭,食民而肥,把他們逼得鋌而走險。
花都也不是處處繁華,像當(dāng)年塔神賣餛飩的那種地方,現(xiàn)在都退化成村莊模樣。好在朝廷不光是空談理想,實事兒沒少干。缺地了,兵士下去幫著墾荒;缺牲口了,來官府領(lǐng)牛,一家一頭滿足不了,三四家合用也忙得過來。缺人?。孔约合朕k法!布衣草鞋,粗茶淡飯,貴在安寧,村民們都很知足。塔神留下的本兒厚,只要長安君他們不吝惜財物,不操之過急,足夠維持花都現(xiàn)狀,讓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在不知不覺中降下來,直到回歸正常水平。
鮑魚海參吃不到,燒鴨子管飽,還能反了不成?
他倆身份何其尊貴,就算離開花都,也不能跟市井小民一般見識。一路上吃東西被宰了,上當(dāng)受騙了,真正作惡的不過是被打一頓,倒霉丟命的,全是牽扯出來的山大王,土皇帝,還有最近新興的詞,城主。至于那四伙兒劫道的?敢惦記神女,那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