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真的

　　表奶奶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兒，這是族里的下人們說的。但我并不喜她，雖然不想承認(rèn)，但祖父最疼的不是我這個長孫而是那個女人，因此我討厭她，真的。

　　她很疼我，或者說她疼族里所有的幼童，經(jīng)常帶著茶水糕點來到族里的學(xué)堂分給族里的小輩。桂花蓮子糕，這是她給我的糕點，我沒吃，一口都沒吃，真的。

　　她喜歡畫畫，尤其是各色玉英。妙手丹青，栩栩如生。族里的長輩們多有珍藏，父親也有一個，畫的是三株清客。我就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不怎么樣啊。那個女人還送了我一幅，畫中的白鶴仙我一點都不喜歡，真的。

　　她擅琴，聽說琴藝是祖母教的，她常常在別院的月桂樹下習(xí)琴，琴聲悠揚清澈，夾雜在清風(fēng)里送入忙活的族人耳里，到那時，下人都會停下手里的活計，瞇著眼靜靜得聽上一會兒。祖父并不會訓(xùn)斥，反而悠然拿出茶具淡然品茶。我覺得她彈得一點也不好，真的。

　　她不喜水，聽說院里之前有片蓮池，父親說母親常在那兒賞景，下人們也說每到夏至，滿池靜客亭亭玉立鋪成金粉色朝霞。可是卻因為那個女人一句話給填了，我再沒見過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地方，我更加討厭她，真的。

　　她性子軟弱，祖母向來最是疼愛她，但祖母走的時候她沒到靈堂一步，我在靈柩旁跪了三夜，看著眼前黑白的大奠字，我恨她，真的。

　　她出嫁的時候，族里的小輩們說她美艷極了，手里金鴛鴦，胸前繡鳳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鳳冠霞帔，十里紅妝。她離家之后我沒想她，真的。

　　“想什么呢？這么出神?！眿D人納著布鞋挑眉調(diào)侃道。

　　“沒，表奶奶?！蹦凶臃畔率掷锏牟璁T驟然回神，“只是許久未見，猛然看到表奶奶想起幼年的往事?！辈杷m不如那些名貴但也是初制的春芽，別有一分清雅。

　　“是啊，說起來當(dāng)年你母親將你托給我的時候，你也就這么大，我當(dāng)時還是個娃娃，剛到幼學(xué)之時?！眿D人將針線別入手里的布鞋，兩手比劃著嬉笑著說。

　　“那時我總覺得自己照顧不了你，天天跟著你祖母問東問西，一晃眼你都那么大了?！?p>　　“嗯，說起來清離還要多謝表奶奶多年照料。”男子肅然起身拱手。

　　“唉，這么多禮，簡直跟你父親一樣?！眿D人擺擺手，說著又拿起布鞋納了幾針。

　　男子輕笑著點頭，沉吟半晌后舉扇輕搖：“祖父前幾日身體不太安康。”

　　婦人頓下手里的活計，但并未搭話。清風(fēng)郎朗，院里的落花打著旋半掛在石桌上，卻無人搭理。

　　“清離知道表奶奶不太愿談這件事，但祖父向來疼愛表奶奶。”

　　婦人將手里的活計放在桌上，扭頭板著臉語氣有點冷淡：“與我何干，我不過是潑出去的水罷了?！?p>　　男子收扇搭手，連忙接道：“這事真怨不得祖父，家族謀劃了百代，當(dāng)真...”

　　“荒唐！這事也能在這兒講。”婦人鳳眉微皺，臉色驟然大變?！澳愕跄墁F(xiàn)在和你說這事?！?p>　　“表奶奶心安，是清離思慮不周?！蹦凶踊琶Π矒幔按耸率乔咫x無意中聽到的?！币娧矍皨D人神色稍緩，低頭摩挲手里的竹扇。

　　竹扇用得是上好的翠云竹炮制，縹緲淚痕的端妃紙畫著兩株白玉簪和兩句詩詞。

　　“表奶奶既然心里明白，為何還怨著祖父?！?p>　　婦人微楞，重新拿著布鞋，眼里三分迷離三分哀怨三分悲痛?！拔胰绾尾恢钪液茫降琢鞯氖且粯拥难}。”掏出帕子捻捻眼角，“可我到底還是孩子的母親?！?p>　　男子默然不語，垂頭擺弄腰間通碧的玉玦。

　　“他近來可有好轉(zhuǎn)？”

　　“離家前是請了藍(lán)鹀的，是有所好轉(zhuǎn)。”男人抬首回應(yīng)。

　　“藍(lán)鹀？族里供奉的不是朱鹀一族嗎？”婦人收起帕子，眼角微紅。“罷了，總歸是雀族的便好?！?p>　　男子猶豫半晌，端起茶甌?！氨砟棠?，前段日子族里的奶娘說了一件事。”

　　“哦？”

　　男子小啜一口，“她說清離年幼時，曾落了水，是表奶奶下水救的清離?！辈柘阌朴?，入口卻有些甘甜。

　　婦人對著光穿了根麻線，“是有這么回事，那是你剛離了母，也不知怎么去了蓮池?！贝┥暇€后接著說：“還是初春，水極涼，好在你還小沒記事，也沒凍到?！?p>　　男子聞言，放下茶甌，長嘆口氣，語音低落：“表奶奶可還記得以前您的彩墨頻頻失竊一事?！?p>　　婦人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是有這么回事，可我記得后來不是查到是族里的丫鬟偷拿了嘛？”

　　“是清離干的，祖父查到后瞞了你?！蹦凶忧敢獾霉傲斯笆?，“還有您的那套三彩的茶具，那把桐木琴也是清離弄壞的?！?p>　　婦人恍然道：“怪不得你那段時日一直躲著我，我還以為是你又在學(xué)堂惹了禍?！眹@口氣淡然笑道，“只是可惜了那個丫鬟，下人們都說她做事勤勉?！?p>　　“表奶奶不怪清離便好，那個下人倒沒有受罰，祖父送些錢財還了身。您離家之后，還來了幾趟?！蹦凶舆B忙解釋。

　　“你祖父做事向來周全，族里的人都是服氣的。”婦人淺喝口茶水，淡淡細(xì)品后接著說：“你來尋我這事，他定是不知的吧?！?p>　　“清離說是來南邊辦事，祖父應(yīng)當(dāng)是不知?！蹦凶有χ貞?yīng)。

　　“就是不知，他想必也能猜到，這兒沒有族里的人照應(yīng)，你也是進(jìn)不來的?！眿D人唇角微勾，手扶了扶木釵。

　　“祖父常說表奶奶聰慧，清離確實未曾想到，不過一路過來，確實太過順利，有些蹊蹺?！蹦凶蛹?xì)細(xì)思量半晌后回道。而后又輕快的說：“此次清離冒昧前來，確有二事要和表奶奶說道說道?！?p>　　“哦，我猜其中一事便是想讓我回去是吧？”婦人放下活計，上下打量幾眼男子，斟酌一番后自語：“另一件事想必該是和清離有關(guān)吧。論時日，我出嫁的時候你剛過黃口，如今也尚未及冠。

　　論謀事，這些年我雖不出林，八族交往密切，多少也聽過一些，現(xiàn)今雖有端倪卻絕非良機，你祖父向來周全，這事也是明的?！?p>　　“表奶奶所言有理，第一件確是想請表奶奶回去呆段時日，祖父年齡頗大，一直念掛著表奶奶，清離確實不忍?！蹦凶酉窆嗔艘黄棵?，眉角含笑，白皙的臉上隱約得泛著紅光，“第二件是，便是過段時日，族里會有喜事，特請表奶奶歸家?！?p>　　婦人茅塞頓開，嘴角掛著不知名笑意，輕挑眉頭：“也是，清離如今也是舞象之年，是該提上時日了。就是不知是哪家姑娘，能覓此良緣吶?！?p>　　男子羞紅著臉，慌忙起身拱手道：“表奶奶莫要再打趣清離，清離想起尚有要事未辦，便先行告退。”腰間的玉玦輕碰，玎珰清脆。

　　“喲，當(dāng)年哪個小家伙在我離府的時候哭的跟泥猴一樣，如今也會為這事害羞?！?p>　　婦人起身嬉笑著調(diào)侃，而后又屏住笑意繼續(xù)說：“當(dāng)年你母親臨走時，便握著我的手讓我定要照看著你，若那女子不堪，無論如何表奶奶可都是不依的。”

　　石桌上歇息的落花隨著玉筍輕拂安然落地。

　　男子慌忙接話，“知蘭是個好姑娘，表奶奶放心，我的婚事祖父是知情的?！?p>　　“果然是你的喜事，這一說就漏底了吧。”婦人眉?xì)g眼笑，喜形于色，就連春日的陽光似乎都要更加明媚?！斑@事不可大意，要好好辦。表奶奶親自過去給你把持著。”

　　“那就多勞煩表奶奶了，清離過兩日再來接表奶奶回府?！蹦凶虞p搖竹扇，滿面春風(fēng)。

　　...

　　“那大錘俺們明天還能一起去割豬草嗎？”鐵牛吸著鼻涕，扭扭捏捏的問。

　　“去啊，當(dāng)然要去！明早你來我家叫我就行。”俺大手一揮，養(yǎng)豬這事可馬虎不得。

　　“那行，我到時去叫你?！辫F牛聽到確切答案后應(yīng)了一聲，嬉笑著跑開。

　　開散的春花飄飄灑灑得落下，這天，似乎有點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