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溪已經(jīng)欲哭無淚了。
召集四圣,宗室這過程怎么多,一次比一次精彩。四圣要是那種遍地都能是的黔首百姓,是她一個宗室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都能請來的,那還叫四圣嗎?
1928年,東陵被盜,大批仿貨流向黑白兩道,白龍黑龍也就罷了,魚目混珠的也是應(yīng)接不暇,所謂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一時間整個琉璃廠都被扼住了爪牙,真東西不進,假東西不出。琉璃廠牽扯太廣,上至行政院的老爺少爺們出手送禮,下至門口張大爺提鳥溜街都離不開這兒。現(xiàn)任故宮博物館院長易培基的首徒陸拾受人之托反而差點兒被拉下水。
一時間,人心惶惶。
四圣便是此時幾乎同時現(xiàn)身的。所謂夜來啟云,濁亦玢華。
海蘭溪接到的任務(wù)就是在今晚將四圣集齊。
這這這,這所托非人啊……
除了警察廳里和宗室天天打交道,各種不對付的吳郁文二公子吳啟云,其他三位一個無家可歸的夜來,天天不知道在哪個山溝里就湊合一宿了,不過聽說這位和顧家那個不爭氣的少爺私交甚篤,說不準可以碰碰運氣。
嗯,還有,還有……還有一個來去無蹤的瞎子鬼手和一個神出鬼沒的陰家三少。
吳郁文的二公子吳啟云,人稱陰陽眼。傳說中一只大眼見天上,一只小眼望斷黃泉,神乎其神。
說白了就是把自己的大小眼將計就計得整了個神棍名。
不過這神棍的確眼力了得,百步穿楊的功夫也是一絕。
神棍的原話是——“看東西,光用眼睛看不就成了。”
宗室倒臺后,大家日子不好過,東西也就真假摻著來,憑著心情出手。其實圈里也都明白,誰也不愿意把前朝的遺貴得罪的太慘,只要不是太過分,也就都心照不宣得忍了。
吳家二公子在警察廳待久了,沒學(xué)來他爹的八面玲瓏為人之道,反而一身正氣。大眼小眼都格外容不得沙子。望斷天上人間的吳啟云實在是懂不起這點兒風(fēng)月官司,三番兩次地壞人好事,與宗室也就格外不對乎。
宗室也就就著他爹的仇,一不做二不休地準備敲鐘了。
凌晨的潘家園沒有白天那么熱鬧,顧玢提著一盞臨出門時他爹讓管家送上的燈,遠遠地看見了夜來。
夜公子俏得幾乎眨眼,是那種長了眼都看得出的那種俊俏。鬂若刀刻,眉如墨畫,長衫曳地,加上他一身比顧玢還公子的紈绔氣,混出了一點兒一言難盡的風(fēng)流倜儻。此時沒款沒型的在大槐木上一靠,時不時拿著手里的煙斗來抽一口,實在不像是什么正經(jīng)人。
顧玢輕咳了一聲,干笑著遞過了手上的燈,從懷中摸出了一條黑布帶蓋在了眼上,才眼不見為凈地道:“他們下手了。”
夜來轉(zhuǎn)著那盞精致的宮燈,人五人六地“嗯”了一聲,深吸了幾口,十分有眼力見兒地掐熄了煙:“你猜他們怎么禍害人?”
顧玢毫不猶豫應(yīng)聲而答:“射覆?!?p> 百步穿楊是吳啟云的拿手好戲,傳聞他射覆屢射屢著,從未失手。他的一雙眼仿佛真能看清器物的來龍去脈,縱橫古今。
人稱陰陽眼,打臉也得往本行上打。
但是夜來實在覺得這里面可以作的文章太少了。射覆從射到著都憑得是眼力本事。宗室出這損招總不能是建立在玩心眼兒地算上木架子地板磚玻璃吊燈一起估價,先不說這種雕蟲小技能不能瞞過吳啟云的神眼,這一扣要是沒做好,不反而是給吳啟云的名聲又加籌碼嗎?
那,穿楊上出不得岔子,就只能在百步上動手腳了。
他們總不能把吳啟云的眼睛戳瞎了吧。
……最后一句都喊出來了……
顧玢:“別一驚一乍的,輕點兒。他們不會用那么劣質(zhì)的法子,這節(jié)骨眼,哪怕吳算子就是咳嗽一聲,都能說成是有宗室的人在背后罵他。放心,射覆結(jié)果出來之前,不,哪怕之后,都不會有人傷了他受之父母的東西?!?p> 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微微揚起了一點弧度,更顯得溫其如玉。世間有許許多多的好看,顧玢其人一點也不如其名,雖說五官十分雋秀,卻不怎么招惹人,和幾乎扎眼的夜來站在一處,那份好看幾乎可以說是謙和內(nèi)斂。但若有心者仔細揣摩,便能看出那格外的幾分雅氣和清俊。
有時候夜來都不由自主地覺得,顧玢這小子某種意義上徹底地解釋了何為“腹有詩書氣自華”。
夜來道:“顧少……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顧玢是個讀書讀傻了的老酸儒,臉唰得一下紅了一片,被蒙上的眼里想必也是一片兵荒馬亂。不好接話,只好甩手就走。
夜來消遣完了自家兄弟,笑模笑樣地上摻住了顧玢,十分有大哥樣,好像剛剛出言調(diào)戲人的不是他一樣。
潘家園晚上素來有人和鬼搶生意,把“燈下不觀色”的行規(guī)棄之腦后不管不問,甚至還踩了兩腳,被稱之為鬼市,又因為天亮?xí)r人鬼兩散,化為廢墟,被稱為天光墟。這是現(xiàn)世有的,在此間。
但也有人說,有地常囚于夜,四下無光,始創(chuàng)秦國,與現(xiàn)世并行,時間幾乎凝滯,被稱為囚夜?jié)桑@是傳說,但的的確確也在此間。
若說和鬼搶錢掙,好比刀尖舐血,那在烏漆麻黑里和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搶錢,更是劍指喉頭。黑燈瞎火中,有人全憑撞大運,有人病急亂投醫(yī),也有這樣一群五感不存之人,眼蒙黑布,耳塞靜珠,憑著一雙手踏平全場,在鬼市中被稱為“鬼手”,哪怕外人面前不能為道,也多以“先生”“老師”代稱之以示尊重。
假裝鬼手的屢見不鮮,真鬼手又有幾人?
顧玢隱姓埋名地以鬼手之身名列四圣,若以此為憑,他確實是鬼才無雙,可以夜來對顧大少爺爛泥扶不上墻的尿性的深刻認識和他明顯在鬼市的不低地位略窺一二,顧玢似乎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兩人一路走來問好者不絕如縷,鬼市隔絕現(xiàn)世,不識四圣,卻對鬼市起家的鬼手先生由衷敬佩。“鬼手先生”“施先生”“施老師”之類的稱呼鋪面而來,也不顧所謂的“鬼手”是聽不見看不著的,兀自恭敬著。
無形地冷落了四圣之首的夜公子,把他當(dāng)成了家仆。
這小子,不會,是故意來刷存在感的吧。
旁邊一人等顧玢慢悠悠地把眾人遞來的東西摸了個遍,說了個透,才陪笑著不輕不重道:“施公子,夫人說您若忙完了,不如去看看她。夫人好久不見您了?!?p> 話一出口人們都特有眼見兒地拱手滾了。
顧玢低聲道了謝跟著那位小廝輕車熟路地向那邊的宣德坊走去。
等著鬼手掌眼的人們各自散去后,會等他再出現(xiàn)在東市旗下時再來。
既然是傳說,顧玢能搭上這條偽科學(xué)的破船也是純屬偶然。他初來假鬼市時無意收了個物件,這物件兒的原主的故交原是中國四大美人之一的施夷光施夫人便和他投了眼緣,又正巧施夷光的那個幾千年前就死了的還沒滿月的沒在史書上留下蛛絲馬跡的小兒子施玢華又和顧玢生在了一天。便索性就收了他做了個義子。
一個“巧”字作祟。
顧玢憑著一個生日和一肚子的歪門邪路就搭上了這條大船,憑著施夫人給的信物隨意進出囚夜?jié)桑贿吙醋约旱暮竽?,一邊磨礪自己的本事。
至此,三年有余,鬼手之名動帝都,響鬼市。但施夫人還是不知自己的養(yǎng)子姓甚名誰,大家也就都把施玢華這個死個千八百年,骨灰都不知灑向何方的小娃子的名字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匕苍诹祟欑泐^上。
拋卻姓氏的顧玢本人也理直氣壯,理所應(yīng)當(dāng)。
還沒到繡坊就已經(jīng)依稀看到一個曼妙的身影在燈下佇立,雖然看不見,顧玢還是感覺到了,幾乎是興高采烈地喚了一聲:“施夫人?!?p> 施夷光入囚夜?jié)蓵r不過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正是一個女人最有風(fēng)韻的年頭,此時一襲紫衣,攏了一件狐裘,臉上淺淺地掃了一層粉,雖說周身氣度不凡,但看見顧玢時恬然一笑極盡溫柔。
少年顧玢的個子還沒怎么長開,和他的相貌一樣,一點兒也不扎人眼,溫潤的打緊。
施夫人朝向她行禮的夜來點了下頭,牽過了顧玢:“玢華好久沒來了,來,進來嘗嘗娘新做的點心?!?p> 夜來看著顧玢的唇角又向上挑了幾分,眼中的光都暗了下去。顧玢的親娘死于難產(chǎn),親爹是個活算盤,從小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但他尚有顧父出門前囑咐人送去的一盞宮燈,尚有施夫人費盡心思在無需進食的囚夜?jié)傻囊槐P熱點心,自己呢?孤身一人,唯有一個夜來的名字相伴身側(cè),連父母姓名都不清楚。
這世上有穿破鞋的,就有沒穿鞋的,誰都不比誰好過,也誰都不比誰可憐。
游魂棲子時
鬼市無白晝,常囚于夜,故稱囚夜?jié)伞?p> 這本該是全鬼市最繁華的地方,歷來雖不說金碧輝煌,也都是低奢用心的路子。游魂棲是歷代墟主所居之地,東承東市,西接槐市,向南是君山腳下,向北與離魂息遙相呼應(yīng)遙拱祭魂臺。
至少不是如今這一副空殼子的模樣。
身在人流量最大的地段,卻荒涼得能寸草不生,讓人寒意生骨?,F(xiàn)任墟主真是身體力行淋漓盡致地解釋著什么叫做“大隱隱于市”。
此時一個綠袍男子正候在門外,手里舉著一柄宮燈,儼然秦人裝束,腰間掛著象征官職的玉令??⌒愕哪樕想y掩焦慮。
慕容魑長得并非多么精致好看,但有種別樣的豐神俊朗的少年氣。
他等得正無聊,一個黑影緩緩地貼墻而來小聲地問道:“那位來了?”
慕容魑茫然:“哪位?”
那黑影左右看了看,才站在了燈下,似是怕被人聽見,還刻意壓低了聲音:“喋大人不是遞折子要選長史嗎?”
慕容魑揮揮手:“你說我家……呸,慕容家的老頭?墟主沒來得及見,這不是快清明了嗎,陰公子來了?!?p> 他沒說完,大門就被人推開,先聽話音傳來:“我自信你所言,但長史一事切莫委曲求全。”
說話的是個男子,眉間黑氣郁結(jié)。
正是當(dāng)今囚夜?jié)尚嬷鞯男珠L陰冷。
冷公子人不愛說話,看見慕容魑給他行禮也只是愛搭不理地眨了下眼,頭都沒點一個,飄然而去。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融為一體。別說禮數(shù)周全,也就和失禮打了個擦邊球。
慕容魑見怪不怪,習(xí)以為常,又向后面那人見禮道:“墟主,清室有請。若屬下沒猜錯,他們是想甕中捉鱉?!?p> 剛才低聲的黑影也湊了上來,“吳公子那邊沒什么動作,倒是施公子和夜公子剛從施夫人哪兒出來就被請去了。只怕是個破甕。”
可算長見識了,滿清要么亡呢,忒不厚道,甕中捉鱉也就算了,還是個爛罐子。
任情勢怎么不妙,滿腦門子官司的慕容魑卻愕然發(fā)現(xiàn)——
門后的人仿佛是長在了夜里,連身形衣角都不容人覬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