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江紹和沒有聽完整節(jié)課,莫名地,想抽根煙。
他這幾年不經(jīng)常抽煙,到了他這個年紀,哪怕嘴上不說什么養(yǎng)生,平時多多少少還是會注意一些。前些年他在歐洲的時候,抽的挺兇,有時候不抽上一根,那天就沒有拍攝的靈感。后來常庚說,他這樣下去,得上癮。他愣了半晌,往后就不經(jīng)常抽了。
果然是福利小學(xué),教學(xué)樓都矮,站在二樓的欄桿邊上,可以看到對面屋子的鐵皮頂。地上沒有什么植被,樓群圍著一塊方形的水泥地,只有水泥地邊上還長著幾叢草。他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硬是把胸口那點無厘頭的郁結(jié)都給沖淡了才慢吞吞地往外吐煙卷。
“江老師?!?p> 江紹和聽得一激靈,手忙腳亂地把煙頭摁在水泥欄桿上。星星點點的火光黯淡下去,最后輕飄飄地化作一縷煙,看著像是一聲嘆息。阮佳音很奇怪自己怎么會想到這個比喻,就好像,這一根煙都得成精了一般。她笑笑,露出了兩個酒窩。
“下課了?”
江紹和站遠了一點,他想,自己這時候一定渾身都是煙味。
“嗯,還收了一沓的畫。”
阮佳音抬了抬右手,碰巧的一陣風(fēng)吹得紙頁翻飛,江紹和瞟了一眼,一沓的青蛙,挺有趣。
“我先去洗手?!彼f著,就朝走廊盡頭的洗手臺走過去。
“你教的是什么課?又是英文,又是折紙,現(xiàn)在還教畫畫?”
江紹和揚了揚眉,跟上。洗手臺也很簡陋,阮佳音把畫紙夾在腋下,開了水龍頭隨意沖了兩下,“主要是英語課吧,有時候覺得,他們還應(yīng)該知道點別的,就也會教點別的東西。”
“什么意思?”江紹和也跟著洗了一把手,問道。
阮佳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所學(xué)校其實是一個寺院資助的福利小學(xué),這里的孩子要不是被拋棄的,要不就是寺廟里的小和尚,方才教室里穿僧衣的就是寺廟里的孩子。這邊的設(shè)施和孩子的日常生活用品,基本都靠寺廟里的香火和社會上的捐贈?!?p> 阮佳音第一次到這里來的時候,碰巧遇上好心人捐贈。僧人在室內(nèi)打坐,草墊上放滿了小包的零食和糖果。她看見一隊一隊的孩子從旁邊的鐵門走出來,他們的眼里有她很熟悉的怯懦。但是,他們也是極容易滿足的,多分到一塊餅干都會高興很久。也是在那時候,她打算留下來。他們高興起來的時候,眼睛里的那一束光,她執(zhí)拗地想要留住。
“他們沒法享受父母之愛,這本來就是不可逆的遺憾了。我在備課的時候會想,我和他們一般大的時候,會玩些什么,學(xué)些什么,然后就依樣畫葫蘆地教給他們。也不強求他們都學(xué)會,只要留個印象,以后回想起來,他們的童年也不至于太過寡淡了?!?p> “你也是老師,你說,當(dāng)老師圖什么,說到底,是陪著他們長大。他們還那么小,有些痛,本不該讓他們承受?!?p> 她的話語間帶著一分不易察覺的羨慕。江紹和看著她,有一種錯覺,她其實是在顧影自憐。
“會很苦嗎?”
他很早就想問了,他實在想象不到,十幾年前那個被一家人捧在手心的嬌女孩兒能熬過來。
“苦啊,當(dāng)然苦。我曬黑了,你看得出來嗎?”
下樓的時候,他和她走的很近,他的陰影幾乎要把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他突然有一種安心的感覺,“沒黑,白著呢?;仡^我叫我朋友給你寄點護膚品,他是這方面的行家?!?p> 阮佳音擺擺手,“不用了,我懶得弄,給我也是浪費。”
“女孩子還是要打扮打扮的,趁這年紀,有資本。”江紹和心里知道,方才的話題已然偏了,可他就想縱著她,她不想多說,他便不問。
“哈哈哈,我說江老師看起來這么年輕,敢情都是打扮出來的?”阮佳音這時候也沒有了剛見面時候的失態(tài),漸漸地,放開了許多。
“不年輕了,今年都本命了。真算起來,比你大了兩輪?!苯B和微微嘆了口氣,當(dāng)年的小丫頭都長這么大了,他能不老嗎?
“48那是正值壯年,這大兩輪大的都是閱歷,別人羨慕都來不及?!彼z毫沒有察覺到他身上的老態(tài),甚至比之當(dāng)年,如今的他越發(fā)沉穩(wěn)有魅力了。
“你啊——”江紹和說不過她,向來如此。
以前她也是這樣,有旁人的時候,她都乖得很,私底下兩個人,她就按捺不住,時不時要調(diào)皮一下。眼珠子咕嚕一轉(zhuǎn),小酒窩一動,加上軟綿綿的童音,能把人的心腸都軟化了。
他以前還和她說,她的性子極好,就算出了門也有飯吃。
那時候她朝他吐了吐舌頭,嗆了他一句,“我又不去討飯,而且,要吃飯也得回家吃?!?p> 他就調(diào)侃她:“誰之前說,自己的夢想是穿著破破寬寬的睡衣,在橋洞底下吃飯睡覺的?。俊?p> 她臉一紅,卻不服輸,“如果江老師陪我一起,我就去。”
他笑著說好,只當(dāng)是戲言。
阮佳音也想到了當(dāng)年的事,每次他說不過她,他都會來一句,“你啊——”那一次也不例外。
她知道他肯定沒有把她說的那句話當(dāng)真,但是,她從來不亂說玩笑話的啊。那時候年紀小,她廢了好大勁兒,才掩蓋住臉上的失落。
“江老師現(xiàn)在還教書嗎?”她忍不住問。
江紹和搖頭,“不教了,你過后又教了一屆,就不大想教下去了?!?p> 阮佳音有些詫異,她以為,他很喜歡教書。
“說起來也真有意思,我初中的班主任是你外婆。后來大學(xué)快畢業(yè),去附近大學(xué)實習(xí)的時候,給你媽媽那一屆上了半個月的課。等我書讀夠了,想安下心來教教書,沒想到又能教到你?,F(xiàn)在我不教書了,在這么個小地方,又坐下來聽你上了一節(jié)課。反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是繞不開這教室?!?p> 江紹和其實挺感慨,說起來,阮佳音他們,是他唯一一屆完完整整地帶了六年的畢業(yè)生,其他的都是只教了一兩年,一個班里的學(xué)生,他連名字都叫不全。
“緣分吧。”阮佳音輕聲說。
“嗯,緣分?!彼f得很輕,但是他還是聽到了,緣分,他喜歡這個詞,沒來由地,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