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正在市精神病院進行為期半年的實習。為了畢業(yè)后即將展開的工作,我必須做好一切必要的準備。所以那時的學習和工作都非常忙碌,恨不得將時間掰開來數(shù)著秒過??煞敝氐墓ぷ髦啵覞u漸對醫(yī)院里的患者們生出了一種悲憫之心。他們雖然男女老幼各不相同,身份職業(yè)也千差萬別,但他們此時無一不是被死死地困在醫(yī)院里的籠中之鳥,不僅像變性坐牢一樣受到人身限制,還要承受著精神世界的巨大痛苦。
我覺得他們是被世界拋棄了的人,他們丟掉了自己的生活,坑坑洼洼的人生之路走到這里已經(jīng)精疲力盡、狼狽不堪了。他們?nèi)绱俗屓送榈默F(xiàn)狀,作為一個醫(yī)生,我自然難以釋懷。我認識到精神疾病不僅僅要從醫(yī)學的角度去分析和診治,它們真正的病因大多來自于社會和病人自身。而想要醫(yī)治精神疾病,所要付出的努力往往是和成果不成正比的。但即使如此,我們?nèi)匀灰氡M辦法幫助他們擺脫病痛。
精神疾病和其他疾病有很多區(qū)別,最大的不同在于這些傷痛出自患者的精神世界。其他人對此看不見摸不著,卻往往畏之如虎,而這樣的態(tài)度很多時候會對患者造成二次傷害。要知道,最難以忍受的刺痛往往來自人們畏懼的目光。
醫(yī)院里有些病情嚴重的患者,他們的精神世界仿佛已經(jīng)變成一個滾筒洗衣機,抹布一樣殘破的思維在里面甩來蕩去,混亂不堪,毫無邏輯性可言。
可有些患者卻幾乎和常人無異,不僅生活可以自理,日常交流也毫無障礙。除了有時偶爾發(fā)病,或者會表現(xiàn)出某些自我認知的差異來,通常表現(xiàn)得再正常不過。
出于憐憫,我常常會和一些可以交流的病人聊天。通過交談,我漸漸了解了很多我不曾聽說過的事情,大大豐富了我的見聞。他們中的很多人大多擁有較為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在和我交談時,他們也常?;貞浲?,懷念那些逝去的時光。如果撇開他們有時突然咬人、或者把我當成漢奸追打、甚或突然拿頭撞墻之類的情況,我們之間還算是相談甚歡的。
而我也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和一位名叫陳宇的年輕病人聊起他的過去。關于他的經(jīng)歷,我無法判別真假,但即使僅僅把它當成一個故事來聽,也一度顛覆了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記得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后,他正坐在住院大樓后面的小花園里曬太陽。晚秋的寒風一陣陣的,幸好那天的陽光還算熾烈,倒也不覺得寒冷。他穿著病號服,身上裹著一層薄毯子坐在長椅上。院子里的銀杏已經(jīng)黃透了,樹下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他仰著頭看向樹頂上,銀杏葉被風吹得撲啦撲啦地翻動著,他的目光卻似乎透過了樹頂看向遙遠的秋日晴空。我不能確定他到底在看什么,但我從他的表情里看見了一種深刻的光輝,就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癩皮狗,在夜深人靜時坐在地上望著月亮時的表情。
那一抹光輝,超越了時間和命運,隱隱透出了神性。
他看見了我,點點頭,笑了。我走過來坐下,還沒開口說話,他卻很熟捻地跟我搭起了話。
“我知道你,你很喜歡跟病人聊天。”他說。
“沒錯?!蔽倚α?,“能聊一會嗎?”
他看了我一會,沉默了片刻,開始講述了他的經(jīng)歷:
我的父親是一名警察,母親是一名鋼琴家。
關于他們的結合,他們從來沒有和我說過細節(jié)。用我爸爸的話說,就是:“那個時候談對象可沒有那么多虛頭巴腦的東西,單獨約出來看個電影,見幾次面,彩禮備下,日子定好,這個婚就結了!”我想實際情況可能真是這樣,但我相信父母之間也的確存在愛情。他們當時做的這個決定一定不是草率魯莽的,而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和內(nèi)心拷問——如果不這么想,那我的存在也許就沒有意義了。
我父親雖然收入一般,但我母親的卻很高。依靠著演出所得的收入,不僅給家里買了汽車、翻新了老房子,甚至還在市里投資了商品房和鋪面。我父親辦案工作忙,常常十天半月不著家。所以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她每逢演出都會帶著我一起去,讓我坐在臺下聽。我發(fā)現(xiàn)她演出時彈奏的曲子,總是比在家里練的時候更動聽,也更加富有表現(xiàn)力。她說真正的演奏是要注入感情的,好的演奏永遠只有一次,因為每一次彈,你的感情都不一樣。
我父親雖然對音樂沒有太大的興趣,但不可否認他有水準之上的音樂鑒賞能力。所以即使他對音樂知之甚少,但仍然能夠輕易聽懂彈奏的人當時當刻的情緒變化。我母親常說,如果我父親不是警察,憑借這樣的天賦,肯定也能在音樂領域做出成績來。
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喜歡上鋼琴也變得順理成章了??墒枪庀矚g可沒有用,學琴是要下苦功夫的。我雖然繼承了父母親的天賦,但想要這天賦不致浪費,自然需要勤學苦練。所以自從我開始學琴,就再沒過過好日子。我常常要從上午練到晚上,練累了就坐著聽曲子,聽的時候手指還要跟著動。那段日子確實是苦不堪言,短短幾個月,我的手指上就練出了厚厚的繭??杉词谷绱?,我母親卻說這只不過是“小意思”而已。
學琴雖然苦,但聽到優(yōu)美動聽的曲子在我手中演奏出來,那種滿足感和自豪感確實是無可比擬的。所以不管學琴有多苦、多累,我仍然咬牙堅持了下來。沒多久我就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登臺表演。那一年我六歲。
可以預見的,我將在音樂領域嶄露頭角,甚至能夠媲美巨星郎朗——用我母親的話說——當然我對這句話一直是存疑的。我茁壯成長,在音樂和母愛的陪伴下度過了尚算快樂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我成功考入央音附中,并且在一眾天才學生中也算是出類拔萃的。我以為我的人生總是會那么一帆風順,我會考入中央音樂學院,拜在名師座下,畢業(yè)后當上青年鋼琴家,然后登上世界舞臺……但是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
我父母死了,在我十五歲的時候。
他們是出車禍死的,干脆利落,一命嗚呼,就像一夜之間被臺風刮斷了的大樹一樣突兀。
父母下葬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再也彈不了琴了,一看見鋼琴,我就犯惡心。那是心理障礙,可我和姑姑都不懂。那時我住在姑姑家,姑姑家生活并不算好,對我也并不是多么關心。關于孩子的教育,姑姑、姑父也并不在意,畢竟為了生活奔波就已經(jīng)耗盡了他們?nèi)康木α?。所以姑姑家的那個缺乏管束的表弟自然也就平庸乏味之極,我和他向來也沒有什么共同話題。說是表兄弟,其實感情淡漠的很。
不久,我從原來的學校轉(zhuǎn)學回家鄉(xiāng)的一所普高上學,但我落下了的學業(yè)和鄉(xiāng)下落后的教育讓我沒能考上好大學。在一所二流大學的二流專業(yè)里渾渾噩噩地過完了四年后,我就失業(yè)在家了。
靠著母親留下的兩處房產(chǎn),我的生活并不困難,甚至還很充裕。但我再也沒有碰過家里的鋼琴,也沒有外出工作的想法。每天對著電腦看電影、打游戲、追網(wǎng)絡小說、看動漫、看直播,變成了一個頹廢的宅男。
就在我以為我的人生就將這樣度過的時候,一場巨大的變故再次改變了我,也讓我接觸到了隱藏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下的另一個世界。
說到這里,他突然頓住了,低下頭望著腳下的幾片銀杏咽了口唾沫。我以為他說得口渴想要喝水,于是起身說我去拿杯水。他一把拉住我,我轉(zhuǎn)頭看他。
他說:“接下來的故事你可能覺得很離奇,但我保證我說的都是真的。所以即使你再怎么詫異,也請你不要打斷我?!?p> 他的表情堅定的很,眼神銳利,像鷹一樣。我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視線,說:“好的,你不停下來,我就不插嘴。”
于是我又坐下。在暖暖的陽光下,小鳥唧唧叫著漫天亂飛,秋風時大時小,稀釋掉了陽光帶來的多余的熱量,溫度剛剛好。
然后,他又接著往下講:
前年清明,我一大早去給父母掃墓。那天天氣很冷,天氣也陰沉沉的。前一天晚上剛下過雨,地上一直濕漉漉的,沒走多久鞋面和褲腳就濕了。我沒有車——主要是因為父母的事而對開車有了陰影——我坐公交去的墓園。墓園又遠又偏,路上又堵,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了。燒完紙,我就乘車趕回家——我還惦記著當天的游戲任務沒有完成,想趕快做完。
那時的我已經(jīng)完全淪為一個宅男,能不出門就盡量不出門,除了拿快遞、買日用品和偶爾市里的房子出現(xiàn)租約到期要退房、新房客看房之類的事情,我一般不出門。
那天回來,我想起快遞柜里還有一個剛到的快遞,于是繞了一段路去拿快遞。我家所在的小鎮(zhèn)子是典型的江南園林式的,和魯迅的家鄉(xiāng)魯鎮(zhèn)一樣,一直保留著古樸的建筑和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再加上鎮(zhèn)子離市里也不算太遠,出行還算方便,所以那時我父母也就沒有住在市里,而是選擇把老家的房子翻新自住。
拿完快遞,我想起家里的不少日用品快用完了,決定順便去超市買。從這個快遞柜走去不遠,是一條小巷,順著小巷走到底,左拐二十米就是一家小超市。超市老板算是我熟人,姓劉,我叫他劉哥。劉哥家里很富裕,年輕的時候也天南海北地闖蕩過幾年?,F(xiàn)在成家了,就回來在這古樸的小鎮(zhèn)里開了一家小超市。
去超市的路盡管已經(jīng)走過很多次了,但每當我邁入小巷,都有一種跨過時間長河穿越古代的感覺。小巷窄而長,青石砌成的墻壁被風雨打得灰蒙蒙的,烏黑的瓦片在屋頂堆成了人字檐,翹起的屋檐下還能看見一扇紅漆木門的小半截。
小巷是用石磚和瓦片鋪成的,看起來古樸滄桑,仿佛抬眼就能看見一個打著油紙傘的姑娘輕輕走過身邊,就能聞到一股丁香的芬芳由濃變淡、高跟鞋的腳步聲和雨滴啪啪著拍打傘面的聲音漸趨漸遠……可回過神來,眼前只留下灰沉的墻和黑亮的瓦。
這樣的巷子,在小鎮(zhèn)里到處都是。隨便往找條小路走,一路走過,一路都是巷子口;隨便往哪里一鉆,就是無數(shù)小巷構成的迷宮。每一條都似曾相識,每一條也都各不相同。我從小就是在這鎮(zhèn)子里長大的,摸爬滾打間,這些對外人來說無異于迷宮的巷子,對我而言每一條都清楚分明。
走出小巷,我遠遠就看見超市的大門死死地拉著,里面烏漆嘛黑的。我覺得奇怪,因為不管什么是節(jié)假日,這家超市都沒見關過門。開超市的劉哥算是我熟人,他跟我說過,不管是啥日子,就算是春節(jié)都不能關門,不賣點東西出去我就渾身不得勁!
可不管怎么奇怪,是人就總會遇到些麻煩,有些現(xiàn)實性的問題不能解決,也是正常的。對此,我是沒有任何立場去責怪劉哥今天不營業(yè)的行為——盡管這確實給我?guī)砹寺闊?p> 無奈,我只好往回走,邊走邊盤算家里那干癟的牙膏皮、細薄的卷紙筒和輕飄飄的洗衣粉袋還能撐下幾天。我那時走路有一個習慣,就是讓身體往后傾,但又不至倒下去,手臂總朝著側前方擺動,步子邁地又大又慢,還老是后腳跟著地,遠遠看起來有些像八字步。這是我在一部動漫里學到的,雖然看起來難看,但其實走起來很舒服,頗有些地主老財在巡視自家田地時的姿態(tài)。
沒走一會兒,我就看見太陽透過逐漸淺淡的陰云灑下來的稀薄的陽光?;野?、古樸的小鎮(zhèn)一下子被攏在了一層淡淡的金光里,每一樣東西都被鍍上了金邊,像是從高遠的天穹打下了一道聚光燈,帷幕拉開,我們在這座小小的鎮(zhèn)子里上演著眾生百態(tài),表演著虛幻與真實。而臺下看似空空如也,卻又似乎高朋滿座。
我慢吞吞地踱著步,被突然變得燦爛而華麗的古鎮(zhèn)深深地打動,覺得因掃墓而有些沉重的心情變得通暢多了。遠遠地,我已經(jīng)看見了我家的大門。
這時,我看見家里的大門突然打開了,那扇陳舊的棗木門因為久未上油,打開時常會發(fā)出響亮的嘎吱聲。接著,一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被扔了出來,垃圾袋里鼓鼓囊囊的,還能從未扎緊的袋口里瞅見不少我常用的東西。
小偷?我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側身躲進了旁邊的小巷子里。小巷子的墻濕漉漉的,墻根、墻角都生著青苔,摸上去又濕又涼,還有一小股腐爛的味道。我趴在濕涼的墻邊,掏出手機準備錄像。我知道家里八成是遭小偷了,現(xiàn)在錄下作案證據(jù),待會兒不管是報警還是自己去抓他,都能游刃有余。
可這時,我看見了驚人的一幕:一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年輕人跨出了大門,手里拎著另一個垃圾袋。他跨出門,一把拽起地上的垃圾袋,一路叮鈴咣啷地把它們拉倒了不遠處的垃圾站前。
他走路時的姿勢四平八穩(wěn),腰背筆直,腳步輕快,目不斜視。這和我很不一樣。他上身穿著白色長袖襯衫和黑色夾克外套,下身是暗灰色的直筒牛仔褲,腳上是白色運動鞋,可這些衣服我一件也沒有過。我看見他輕巧有力地把垃圾袋拿進了垃圾站,甚至還將垃圾袋打開,按照分類指示一件一件地投放進去。
我的腦袋有些發(fā)暈,腿也有些軟。我弄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至少明白他并不是小偷。我原本拿在手里的快遞包裹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我緊緊地抱在懷里,我慢慢靠著墻坐下,慢慢喘著氣。短短片刻,我感覺到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冷汗順著脖頸滑到肩胛骨,再被棉襯衫吸收掉。我摸了摸額頭,汗水又濕又冷,不帶一點溫度。
我搞不清狀況了,我有些害怕。
我又把頭探出巷子口看,那個人還在那里給垃圾分類。氣定神閑,悠然自得。我心里無端端地冒出一股火來,但很快又像暴風雪中的鵪鶉一樣心里冷的直發(fā)抖。我知道我沒有看錯,這不是幻覺,我也不是在做夢。這是現(xiàn)實。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存在,他就在這個鎮(zhèn)子里、就在我家里、就在我眼前!
那么,他到底是誰?我……又到底是誰?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我認識到我是對自己的存在產(chǎn)生了懷疑,繼而對我自己存在的意義也搖擺不定起來。這種直指哲學本源的宏大命題看起來非常嚴肅,可此刻卻和這吊詭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強烈沖突。
如果這是在拍電視劇,現(xiàn)在的場面一定非常有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一個正悠閑地在垃圾站里扔垃圾,而另一個正躲在不遠處的小巷子里張望——神情慌張,滿臉大汗。如果接下來兩人相對,一人殺死了另一人,那這應該是科幻懸疑片。或者兩人只是長相相同,身份不同,那么接著也許會因不同的身份而鬧出不少笑話來,這就變成了科幻喜劇片……照這么衍生開去,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展開和結尾,故事精彩著呢。
但是現(xiàn)實不是這樣!
我很快反應過來我此刻面臨的實際狀況: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出現(xiàn)并且頂替了我的身份。他不聲不響地擁有了我的房子、我的鋼琴、我的手辦和漫畫書、我的產(chǎn)自JDZ的陶瓷餐盤、我的一對仙人球、我的一輛舊山地車和我一雙已經(jīng)死去的父母。而這一切的變更過程不過才只用了幾個小時,甚至可能更短。
這么多東西,就是打了包批發(fā),也得好幾天才能賣完吧?我這時突然想起,那個冒名頂替的家伙此刻正在扔的那些垃圾,應該就是房子里那些他不甚喜歡的我的東西吧。
我感到一陣悲哀——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假貨,還因為我的懦弱。
我發(fā)現(xiàn)我此刻根本不敢有所行動,我不知所措,舉棋不定。我想沖出去和他對峙、或者報警、又或者偷偷摸摸上去給他一悶棍,不管怎樣,我應該有所行動才對,但我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全身無力。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此刻就和大城市里那些身材瘦弱,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發(fā)現(xiàn)有人在公交站臺吸煙,出聲制止,卻被喝道“滾你娘的”后,紅著臉縮到一邊再也不敢出聲的那種人一樣。我痛恨我自己,我蹲在墻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