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套沙發(fā)、一臺飲水機、一張餐桌和兩把椅子之外，整個客廳里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這里，是趙國忠爺爺?shù)募?。這所房子位于市郊，是一座老舊的兩層小樓。此時周圍的房子都黑黢黢的，似乎少有人煙的樣子，只有不知何處時而會傳來的響亮狗叫聲，似近實遠。
就以我簡單直觀的印象來看，這所房子除了干凈整潔些外，怎么看都是一副獨居的孤寡老人茍延殘喘的景象。就連那臺嶄新的飲水機，在我眼里也看著像是個愁眉苦臉的大頭娃娃。
但是從趙爺爺身上，我卻沒看到一丁點獨居老人的頹然和悲涼，雖然已經(jīng)退休了好幾年了，可他身上卻充滿了活力和熱情，仿佛他在即將走到盡頭的林間小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條曲折的幽徑。這樣的感覺雖然片面，但是一出現(xiàn)就在我心中根深蒂固，無法動搖了。
短暫的寒暄后，我向趙爺爺詳詳細細地講述了我最近遇到的奇怪遭遇。在我冗長的敘述過程中，趙爺爺始終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也沒有質(zhì)疑。他只是靜靜地聽著，默默的思考著。
對于我所講述的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這樣的態(tài)度無疑是對我最大的尊重和理解。僅此一點，我就既欣慰又感激。講著講著，我開始覺得即使他一時間無法給出有建設(shè)性的建議來也沒關(guān)系了，我作為一個社會動物，能如此放心地釋放我向人傾訴的心理需要，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但是趙爺爺聽完后，沉默良久，然后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關(guān)鍵：
“你沒必要搞清楚所有事情，你的目的是自救，而不是研究這里的規(guī)則。”
對?。∷@么一說，我一下子反應(yīng)了過來。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自救——或者帶著秋一起完成自救——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這才是我們努力的方向和最終目的。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我應(yīng)該做的就是盡我所能地將所有已知信息整合起來，然后做出正確的判斷和設(shè)想，并以此為依據(jù)計劃下一步的行動才對。
想到這里，我的思維一下子發(fā)散了出去，想到了很多以前忽略了的細節(jié)和更多的可能性?？次蚁氲萌肓嗣裕w爺爺“呵呵”一笑，說道：
“看來我這個老頭子還是有點用處的。”
“您別這么說?！蔽亿s緊回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話可真是至理名言啊。要是我家里還有可以依靠的長輩在，我也許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了。”想起我少年就成了孤兒，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不是滋味起來。
說實話，要是這些年家里還有親人在，我的人生斷不至于會如此。自從住進姑姑家后，不論是長輩的教育方式、生活習(xí)慣、家庭條件還是整體氛圍，都和我自己家差別巨大，缺少親情和關(guān)心的我變成這樣也就自然而然了。
當(dāng)然，我也不是怨恨姑姑一家，與他們收養(yǎng)我長大的恩情相比，這些都不算什么。但是夜深人靜時，我也常常設(shè)想：如果那場車禍中我的父母哪怕能幸存一人，我的人生是不是會不一樣呢？
不過我也就是想想而已，過去已成定局，無法改變。所以我們才將希望寄托在明天，不是嗎？
“額……小宇你喝茶、喝茶，哈哈哈……”趙爺爺撓了撓頭，笑得有些勉強。
我說：“不好意思啊，趙爺爺。突然說起這些，很尷尬吧？”
“沒事，都活到這個歲數(shù)了，什么沒見過啊！”趙爺爺擺了擺手，轉(zhuǎn)而說道：“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么這么容易就相信了你說的話？”
我點點頭，說道：“確實，我的經(jīng)歷跟天方夜譚似的——”
“我啊，做了一輩子刑警。學(xué)到的事就一件，你知道是什么嗎？”趙爺爺打斷了我的話。
“什么？”
“敬，而遠之！”趙爺爺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臉上堆積的褶子也收斂了起來，這樣的表情使他看起來非常嚴(yán)肅。
“我這輩子見過的怪事比你想象過的還多，很多事情根本就不能用正常的邏輯去理解，到最后都不了了之了。所以對這樣的事情，只有‘敬而遠之’這一種辦法了?！壁w爺爺如此說道，“你說的那個世界可能遠比你想象的更可怕，這底下的水肯定又黑又急……你還是盡快想辦法脫身的好！”
“哪怕要付出十分沉重的代價？”
“除了生命，什么代價都可以！”趙爺爺點點頭。
我沉默了。
不可否認(rèn)，趙爺爺?shù)脑捄苡辛α浚窠鹗脫粢话阏饎又业亩?。某種東西便依靠這種方式傳遞進了大腦，接著我的大腦對此加以理解分析，逐漸感受到了某種被稱為“沉重”的東西。
對于這個世界里暗藏著的危險，我想我也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了解。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不計代價”這樣的決定有些太過艱難。但如果沒有這樣不顧一切的決心，恐怕等待我的就只有敗亡一途了。我心想：也許這樣的決定很艱難，但如果有一天事態(tài)變得不可收拾了，我確實應(yīng)該要做好斷尾求生的心理準(zhǔn)備了。
“不過，事情也許沒有我說的那么糟啦！”趙爺爺突然打起了哈哈，安慰我道：“至少以你們現(xiàn)在掌握的情況來看，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我也就是提醒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罷了。別擔(dān)心，別擔(dān)心！哈哈……”
“呵呵……”我對他笑了笑。
“啊……對了！我想起來一件事！”趙爺爺突然一拍大腿，說道：“有個東西應(yīng)該給你的，是你爸爸留下的，我去給你找找！”說完，他身手靈活地從沙發(fā)上彈起身，步履匆匆地跑上了樓。
過了好一會，趙爺爺才噔噔噔跑下了樓，他的手里拿著一個陳舊得已經(jīng)發(fā)黃了的白信封，信封的邊角上還有蟲蛀的痕跡和不少霉點，顯得很是破敗。
“大概是你爸爸出事前一年左右寫的?！彼f，“當(dāng)時是警隊里辦了個活動，讓大家給家人寫一封遺書。畢竟我們做警察的，工作性質(zhì)特殊。當(dāng)時大家覺得很有意義，都寫了一封，互相幫著保存。你爸爸寫的這封呢，交給我了。不過事后我給忘了，這些年一直把它夾在一本舊書里。今天你來了，我才想起來的，別嫌我老頭子記性差……你好好看看吧！”說完，趙爺爺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笑。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自己上樓去了。
信封拿在手里感覺涼涼的，粗糙的紙面已經(jīng)發(fā)硬發(fā)脆了，但摸起來還是毛糙的很。我輕輕捏了捏，信封不是很厚。我坐下來，扯了扯信封背面的封頁，粘合處那里早已干硬的膠水輕而易舉地脫落了。我拿出信紙，一共薄薄的兩張，一張給我，一張給媽媽。我先打開給媽媽的信封，信是這樣寫的：
“致我最愛的鑰兒：
死亡和愛，幾乎構(gòu)成了我的人生。前者來自工作，后者來自你和小宇。
所以對于我的離開，我想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我希望我的死亡是有意義的，或者死于與歹徒的搏斗，或者死于拯救群眾的生命。但如果我的死亡是無謂的，我希望你不要過于憤慨，也不要生我的氣。我堅信我正在做對的事，我也相信你能夠理解我。
鑰兒，你千萬不要放棄彈琴，音樂是你的生命，這你和我都明白。如果遇到更好的人，也不要顧慮我。人生太漫長，一個人走，太累。
我走之后，小宇就拜托你了。我對你唯一的希求，就是將小宇撫養(yǎng)長大。等他到了十八歲，就把他趕出家門吧，男人需要磨練，總是待在媽媽身邊像什么話。不過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讓他盡量健康、快樂地長大，并且讓他明白做人的道理。還有，你要和他講清楚：他的爸爸死得其所，是求仁得仁，讓他不要對警察這個職業(yè)產(chǎn)生厭惡感。我熱愛這個職業(yè)，我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恨它。
昨天，我們抓到了一個殺人犯。抓捕的時候，隊里的大劉被犯人用刀子劃了一刀，胳膊上縫了十二針。我當(dāng)時就在旁邊，看見血眨眼間浸透了他的袖子，順著手像自來水一樣淌個不停。但是今天大劉又來上班了，在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就在外面抽煙，看他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我一瞬間感到有些悲哀。因為盡管我們舍生忘死，但世上的罪惡仍然不見減少。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常常讓我懷疑我們警察存在的價值。但是今天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明白了，罪惡難以消除，而我們與它的對抗也將永遠持續(xù)下去，直到人類毀滅。可正因為如此，愛才顯得彌足珍貴，不是嗎？
鑰兒，第一次聽你彈琴，我就從你身上感受到了愛。你的琴聲里充滿了愛，充滿了溫柔和對這個世界的好奇。那時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守護你。但是很可惜，我還是沒能做到。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也許我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我會把信交給師傅，按照他的性格，他是不會在你們尚還悲痛的時候拿出來的。當(dāng)然，也有可能他會忘了拿出來。因為除了手里的案子，他對其它瑣事的記性一向很差。不過這樣也許正好，我也不希望你過早看見這封信。當(dāng)然，永遠看不到更好，哈哈。
總而言之，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忘了我。還有，替我把小宇撫養(yǎng)長大。接下來的人生漫長而艱苦，我卻沒能陪你走下去，實在是對不起了。
另外，我愛你，永別了。
2006年3月10日
陳凡”
寫給我的信，內(nèi)容是這樣的：
“給我的兒子小宇：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死了。很遺憾，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幾歲了，寫這封信的時候，你才十六。我不希望你過早看見這封信，因為這就意味著你小小年紀(jì)就得承受喪父的打擊。
但是，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死亡是其中一件。我希望你做個男子漢，勇敢地接受我死亡的事實。這個時候，比你更悲痛的是媽媽。失去我的生活也許會很不習(xí)慣，但從今往后就只剩你們娘倆相依為命了，所以一定要對媽媽好一點。不要隨意傷害愛你的人，永遠都不要！明白嗎？
其實，我一直希望你做個警察，所以在你很小時候就對你進行過軍事化訓(xùn)練，讓你吃了不少苦，爸爸跟你道歉。但是隨著你長大，我發(fā)現(xiàn)你的性格更像你媽媽，而且彈鋼琴的天賦甚至更勝一籌，所以我慢慢地也就淡了這個心思。遺憾嘛，多少也有一點。不過看到你在鋼琴前瀟灑地演奏時、看到臺下的觀眾為你鼓掌時，那種身為父親的驕傲是無法言喻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沉湎于過去的成就，藝術(shù)的世界是浩瀚無垠的，你要永遠保持前進。
對于我的死，我希望你能冷靜地、客觀地予以接受。人總會死的，區(qū)別只是早晚，這你應(yīng)該明白。我的死亡讓人悲痛的原因，不是因為死亡本身，而是因為它來得過于突然。但我想你會接受的，我甚至想你應(yīng)該早有心理準(zhǔn)備才對。如果你曾經(jīng)偷偷設(shè)想過我的死亡，那也是很正常的，這不是什么不孝的想法，因為我自己也曾設(shè)想過。
作為警察，我給了群眾以安全感，卻始終讓你們提心吊膽，我很愧疚。但保護人民群眾是我的使命，我愿意為此付出生命，而欠缺你們的那份，我只有來世再還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因此怨恨警察這個職業(yè)，不要因為我的死而排斥警察。盡管我們每日面對死亡和危險，但我們存在的意義卻是守護與和平。我的死是有價值的，不管以什么方式。
另外，不要浪費你的鋼琴天賦。你是從小聽著鋼琴聲長大的，音樂是你童年的主旋律，既然喜歡它，就要持之以恒，我期待你在音樂世界大放異彩的那一天。
最后，有些東西我想留給你。我的那輛哈雷摩托車，是花了大價錢改裝過的，送給你了。不過想要騎，別忘了先考駕照。還有，我辦公桌上的那張全家福，是我一直以來很珍惜的寶貝，你要好好放在床頭，千萬不能弄丟了！
不管你今后的人生過成什么樣，爸爸都希望你能將人生過的精彩，并且體會到生而為人的樂趣和幸福。人生中的那些苦難、悲傷、憤怒、無奈、迷茫、恐懼和孤獨，都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我們終有一日要引來死亡一樣。但是，當(dāng)你跨過了這一程，你會看見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自己！
記住，永遠不要逃避，永遠保持思考！
過好你的人生——狠狠地、用力地、滿頭大汗、又哭又笑地跑下去吧！
我在終點等你！
2006年3月10日
陳凡”
我用力捏住手里的信，生脆的紙頓時滿是褶皺。
其實信才讀到一半，我的視線就已經(jīng)被淚水糊地一片模糊了。父親寫給我的信里沒有一個“愛”字，我卻看到了滿頁的愛。我的人生應(yīng)該怎么過？我第一次如此認(rèn)真地質(zhì)問我自己。我讓我的父母失望了嗎？我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嗎？我又該如何走下去？
我哭地渾身顫抖，心里卻滿是悔恨。我把自己變成了混吃等死的廢物，我為自己而羞愧，如果我就這么死在了這里，我根本就無顏面對爸爸媽媽。這樣的結(jié)果，我是堅決不能接受的，死也不能！
“哎呀，小心點！這紙脆的很，你別給捏壞了?！壁w爺爺不知何時走過來，輕輕掰開我的手指，拿回兩封信，放在茶幾上小心展平。“要是這信毀了，那可有你后悔的。明天、不，今天晚上你就得悔得牙癢癢?！?p> “您看過了？”我擦擦眼淚問道。
“嗨呀，畢竟是交給我保存的嘛……”趙爺爺撓了撓干燥的頭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不是有意窺探隱私??！我只是——”
“沒事，謝謝您把信交給我?！蔽覍λα诵?，“這對我有很大的意義！”
聽我這么說，趙爺爺?shù)谋砬闈u漸嚴(yán)肅起來。“其實，小凡和吳鑰不是死于意外?！彼厣嘲l(fā)，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一字一句地說道：“他們是被黑社會報復(fù)謀殺的！”
“哦，我知道！”見趙爺爺猛地瞪大了眼睛，我對他笑了笑說：“謝謝你們幫我父母報了仇！”
“你……”趙爺爺愣了好半晌，半天沒有說話。
“其實，辦葬禮的時候我就有所懷疑了。你們一幫子刑警個個板著臉，一點也不像是來參加葬禮，倒更像是來尋仇的。把我家的那些親戚都嚇壞了?！蔽易节w爺爺身邊，把手蓋在了他的手上，我感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明白，那時的記憶和由此造成的傷痛至今都讓人難以釋懷，不論是我還是他。
“小凡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徒弟，他具備成為一個優(yōu)秀警察的一切特點！哎，可惜了……”趙爺爺那泛黃的眼睛變得亮晶晶的。
“他們的死對我打擊很大，我承認(rèn)這一點。但我不恨你們，也不怪我父親。不僅如此，我還要感謝你們，感謝你們將犯人繩之于法?！蔽疑钌畹匚艘豢跉猓拔抑滥銈円恢痹诎抵斜Ｗo我，從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起，我就徹底肯定了我的猜測?！?p> 趙爺爺驚奇地看了我一眼，問道：“你爸教過你反偵察？”
“教過一點，可惜我沒認(rèn)真學(xué)?！贝藭r說來，我竟開始懷念起小時候被狠狠操練的那段時光了。盡管過去了好多年，但一想起來，記憶卻彷如昨日般生動鮮明。
我把茶幾上的信小心地折好，原模原樣地再放回信封里，然后貼身收好?！爸x謝您把信交給我，也謝謝您給我的寶貴建議。接下來該干什么，我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了。”我站起身來，朝著趙爺爺鞠了一躬。
“要走了？也好……哪天有空來我這里喝茶吧。”趙爺爺把手掌合起來不停地摩挲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看起來充滿了擔(dān)心。
我笑了。
“沒問題，不過我只喝最好的春茶。”
“嗨，差的我也拿不出手?。 壁w爺爺咧開嘴“嘿嘿”直笑，“那我們說好了啊，小宇！”
“好！”我笑著應(yīng)承下來，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這時，一道明亮的月光從云層的縫隙中穿過，燦白的光柱像一道追光燈打在我身上。我仰頭看，藍釉一般的夜空中，云層逐漸稀疏了，高空中的大團云朵像棉花一樣堆積著。在一堆堆云朵中間，能看見月亮半圓的身影渺小而不可捉摸。高空的狂風(fēng)推動著云朵快速移動著，月光很快就被擋住了，只余一輪模糊的光影在濃郁的云氣中若隱若現(xiàn)，像遠路上濃霧中的路燈，燈影模糊，但讓人安心。
我走出趙爺爺家的房門，門后的燈光在我身前投出一道斜長的光，我灰淡的影子變成了一個長手長腳的怪物，隨著我的腳步左右搖晃著。
“我們說好了??！小宇！”趙爺爺倚著門喊道。
我轉(zhuǎn)過身，朝著趙爺爺笑笑，走進了市郊濃郁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