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好要做個了解的那一天日頭晴朗,蒼穹之上只漂浮著薄薄一層云,伴著攜裹著花香的清風從天穹底下鉆出來。風溪云坐在窗邊,手腕底下扣著白琉璃的酒盞,里頭盛著剔透的果釀。她雙眼微闔著,靜靜聽著玄女殿外的動靜,手指微曲無意識敲著酒盞的邊緣,一聲一聲清脆悅耳,卻像極了最后死亡的倒計時。
五位圣靈只出來了一位,便是洛汐,她安靜站在風溪云身后,一雙透瞳看起來莫名干凈而悲傷。風溪云沒有回頭,只是微微仰了仰脖子,“洛汐。”
洛汐往前走了一步,“主人?!?p> “有些事情,我須得在最后之前告訴你?!憋L溪云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嗓音有些啞,“我煉化你們五人,并非以常規(guī)方式,而是只是以我魂魄為器來為你們提供神力緩解。若我死去,你們沒必要與我共赴深淵,你們大可以與我自行脫離?!?p> 洛汐的瞳孔微縮,“主人……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嗎?”
“司重我比誰都清楚,他必然不可能放我活著,只求若我與他同歸于盡,你們能幫我照顧好阿樓。”風溪云轉頭看向窗外,“從前我逃避責任,以為那些重擔總不會落到我自己頭上。于是我將整個寒時族的命運擺在風口浪尖,在瀟湘洞庭一役差點葬送所有人。所以這次,該是我承擔的,我便絕不可能逃避?!?p> 她眼睛瞇起來,白琉璃的酒盞在她手底下迸出裂痕,“就像司重,他是我一手促成的孽障,該死的時候,我絕不會讓他活下去?!?p> 洛汐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得深深一拜,然后隱去身形,獨留風溪云一人安靜待在大殿之中。
風溪云察覺到了洛汐的神力波動,她微微蹙眉,丟開了手中碎裂成片的酒盞。景程乖乖待在玄女冢,聽話守著昏睡中的顏澤,而她并未讓玟閑前來,便是想給司重一個出其不意的結局。
而玟閑,也本不該把自己折在此處。他本神界帝王,他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而不是像她一樣,把全部身家性命都賭在這一場戰(zhàn)爭之中。
風停了,有琉璃花盞從窗邊開出來,晶瑩剔透的,盛著一滴干凈的露水,像極了冰涼的糖。
風溪云合著眼半倚在椅背上,靜靜聽著屋外的動靜。神界很靜,她又在婆娑幻境之中,四下里靜得甚至能聽到泉水流動的聲音。但她并不浮躁,她只是靜坐,然后將神識遠遠放出去,以氣為聲,捕捉著外界所有的響動。
直到有似遙遠地方傳來的沉悶聲響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雖然微弱,風溪云卻坐起來,微微嘆了口氣。
司重來了。
那外面的響動,大抵是他在拆自己的玄女殿。拆玄女殿事小,大不了再建一座,可若讓他碰了玄女冢,那風溪云便是整個神界的罪人。
她起身,合攏衣袍,腳下開出細碎的花。
這婆娑幻境本是江鶴舟送與她的,與魂血認了主,再難轉手,若非主人自愿,強搶只會落得一個人境俱毀的下場。風溪云不愿江家心思白費,索性在眉心劃開一道口子,神息探進去,生生將魂契斬斷取了出來。
在魂契破碎的瞬間,風溪云明顯能察覺到整片幻境的氣息都破碎了些許,她穩(wěn)了穩(wěn)呼吸,伸手將整片幻境化作一簇光點托于掌心,外面只剩了一層結界包裹,散著淡淡的光暈。
正在玄女殿外站著的司重只覺得一陣狂風肆虐,散去后眼前的玄女殿似乎更清晰明亮了些許。風溪云站在玄女殿中,手一抬,那簇光亮便朝著玄女冢飛了出去。
江滿樓此時被司重困在空間牢籠中,風溪云無法將這幻境送過去,她又不能驚動他人,唯一的選擇便是讓這幻境易主,送給顏澤,也避免了被司重搶奪去的命運。
待光點不見了,風溪云一揮手,結界散去,玄女殿轟然坍塌,她只覺得眼前一花,便看到了立在玄女殿外烏泱泱的神君們,一個個道袍仙衣、流蘇飄帶,環(huán)佩玎珰,仙氣繚繞,讓她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被冊封為九天玄女的那一日。
同樣也是萬神親臨,同樣也是眾神在下,而她在眾神之上,瞧著那一片她都認不全臉的神官。
風溪云不說話,冷眼瞧著司重。他身后那些神官幾乎都是她不熟悉的模樣,大多是一副年輕面孔,擺著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和著一股子躍躍欲試的戰(zhàn)意。她的老熟人大多被司重關押,其余也多犧牲在諸神死役之中,風溪云冷眼瞧著,司重笑瞇瞇開了口:“我是該叫你沉日神君,還是該叫你溪云呢?怎的,只有你一人?”
“要那么多人做什么?”風溪云挑了挑一邊嘴角,“我一個人,足夠了?!?p> “不愧是當年,一人能抵萬軍的九天玄女啊?!彼局匾环捳f得頗有咬牙切齒的味道,“可你便不怕,我今日是沖著你來的嗎?”
風溪云只當是自己聽不出那股子味兒來,她偏了頭,冷笑道:“你何時不是沖著我來?你多少年前便干過這事了?!?p> “哼?!彼局乩浜?,“玟閑呢?”
風溪云答得干脆:“不知。”
“你如何不知?如今的神界要跟隨你二人者寥寥無幾,我便不信,你幾人沒有商量好要對付我的法子?”司重搖頭,“他人究竟在何處?”
“對付你,我一人足夠。萬不用再牽扯他人,我也想親自手刃你?!憋L溪云微微瞇了瞇眼,“你廢話這么多做什么?要打便打,別敗了我興致?!?p> 她看得見司重身后黑壓壓的戰(zhàn)意,和眾神在司重的有意驅使下毫不掩飾的怒火。這些神官大多都是風溪云從未見過的,大抵都是在她不在這六界時或提拔或誕生的小神,卻偏偏借著諸神死役的便利,在還未來及經(jīng)歷種種歷練便坐上了從前萬萬不敢肖想的位置。
他們是年輕,他們是有足夠的力量。但他們從來所缺的,便是足夠冷靜的頭腦,和絕不會被任何人左右的思想。
風溪云不禁瞇了瞇眼,“阿樓呢?”
“如今這番境地,你倒是還心心念念想著他。”司重笑出來,“旁的人不知道,還以為是沉日神君對那南海的小龍情深義重呢?!?p> 風溪云嗤笑,“你用不著拿別的話來激我。我今日只是問你,阿樓,人呢?”
可司重身后的小神們顯然不安分了,有好事還不怕死的往前湊,偏要向著司重問個明白:“上神,聽說那六公子不是與先前逝去的九天玄女曾有過婚約嗎?怎的這位沉日神君,也與那六公子有一腿?”
司重耐心聽著小神說完,正欲開口回答,風溪云右手一抬,一道橘色火光直直向著那小神胸口撞去。朱雀神火非比尋常,不過轉瞬間,小神便連皮骨帶神魂被燒了個干凈,變成一撮飛灰落在白玉神階之上!
眾神皆驚,司重卻是連眼睛都未眨一下,慢條斯理道:“你這般不講規(guī)矩,不怕我不將江滿樓就此關一輩子嗎?”
風溪云笑了笑,語氣里是森然冷意:“我料你,不敢?!?p> 不過是仗著人多勢眾又有能力傍身,想著怎么也要壓她一頭罷了。
風溪云抬頭望著虛空,薄薄一層浮云透著天穹,呈現(xiàn)出瑰麗的色彩。眾神以為她在看虛無,卻只有司重一人知道,她在看那些空中的牢籠。鬼絲已經(jīng)被風溪云徹底摧毀,她大概能猜到司重手底下最后一張底牌是什么。她食指一彈,片片桃花瓣飛旋而出,逐漸布滿整個空間。司重蹙眉,“你要做什么?”
她不答,卻將神魂絲絲縷縷滲入花瓣之中,仔細探查虛空中波動的每一寸角落。司重右手一伸一握,風溪云瞬間有種被勒住脖頸的窒息感,她不耐道:“非要逼我動手?”
“如今這場面,如何是我逼你動手。”司重面上也不善起來,“我說過,要換人,你需以命來換。可你卻偷了顏澤,我今兒不過是來討要人的罷了,要么,把顏澤交出來,要么,別怪我對你不客氣?!?p> 風溪云不答,閉眼一瞬,兩手交握向下狠狠一墜,一道巨大的光牢便自半空浮現(xiàn),像是從虛空中撕裂而出,牢籠之上還掛著通透的光亮。桃花花瓣一如盾斧一般牢牢護在光牢附近,司重身后的小神皆遮掩不住面上的驚訝,風溪云吐出一口濁氣,淡淡道:“如何?不過是空間裂縫的小把戲,我做不到,但我還是能找出來的?!?p> 那光牢中確實是江滿樓,不過此刻已奄奄一息,渾身傷痕靠在牢壁上,連眼睛都睜不開。風溪云看得呼吸一窒,肩窩處的魂魄烙印也開始變得灼熱酸痛。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底的翻涌,努力穩(wěn)住聲線道:“阿樓?!?p> 江滿樓聽到聲響,微微動了動,還是睜不開眼,啞著嗓子道:“小云云……你來啦。”
他的回答尾音拖得老長,飽含著疲憊和終于放松的喜悅。風溪云聽得見,她眼底一酸,壓著情緒道:“我在?!?p> 眾神以為她真能穩(wěn)住情緒,卻分明看見她的手底下已然蓄起了滔天烈火,冰寒的溫度幾乎要凍結一切。